导演本杰明·李

纪录片导演本杰明·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把儿时伙伴的故事拍成纪录片。在今年年初的第40届圣丹斯电影节上，纪录片《伊贝林》（《IBELIN》）获得了世界电影单元纪录片导演奖和观众选择奖。

伊贝林是游戏《魔兽世界》中一名挪威玩家的昵称，他的真名是马茨·斯汀，马茨四岁时被诊断患有“杜氏肌肉营养不良症”，被医生认为活不过20岁。事实上，马茨一直活到了2014年，25岁时才去世。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他在《魔兽世界》里找到了归属。

作为马茨·斯汀的童年伙伴，本杰明·李是挪威的纪录片导演，在事业初期曾供职于英国广播公司BBC和路透社。2016年，他的处女作《马格努斯》在翠贝卡电影节上全球首映，影片讲述了挪威象棋神童十三岁即成为世界冠军的故事，并斩获了多个电影奖项。本杰明的第二部作品《画家与小偷》在圣丹斯电影节上斩获评审团特别奖·创意叙事奖。

本杰明·李在孩童时期就认识了马茨，“我们的父母是朋友，我和他还有坐在婴儿床上的照片和视频。”不过，在本杰明·李的父母搬去其他城市后，这两个家庭就失去了联系，直至本杰明·李在网上看到一篇讲述马茨故事的文章，于是他主动联系了马茨的父母。最终，本杰明决定拍摄一部纪录片，采访马茨的家人和他在《魔兽世界》的朋友，再现马茨的“双面”人生。非常想要更深了解去世儿子的马茨父母，欣然答应了拍摄纪录片的请求。马茨的父亲罗伯特说，儿子走后他内心充满遗憾，在儿子活着的时候，他们原本有机会了解儿子的世界，但是，他们像多数家长一样，只是希望孩子晚上十一点上床睡觉，对他的“游戏”世界完全陌生。

所有关于马茨的影像和文字素材，对导演本杰明·李都是公开的。这些素材来自家庭DV和手机影像记录，马茨撰写的博客日志，以及魔兽世界里的角色日志。

四岁就被医生判了死刑，很难活过20岁

1993年3月，马茨四岁了，生日那天，马茨还可以高兴地走来走去，可是两个月以后，他忽然无法走路了。医生告诉马茨的父母，孩子患了一种非常罕见的杜氏肌肉营养不良症，基因的异常使马茨的肌肉不能正常发育，最终他全身肌肉都会萎缩。这时，马茨父母才明白为什么孩子总是经常摔跤，为什么总是从秋千上掉下来弄伤自己，为什么站起来的时候经常像老人一样双手拄着膝盖。医生说，患有这种疾病的人很难活过20岁。

医生的这一诊断，就像给四岁的马茨判了死刑，在父母心中，孩子短暂的一生也只能这样无聊地在轮椅上度过了。2000年，马茨一家从别墅搬进了无障碍公寓，新家没有楼梯和台阶，可以让他坐着轮椅自由地在家里穿梭。

马茨和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去了学校，可是在学校里他很孤独，只能坐在轮椅上，由护工陪伴，无法和小伙伴追跑打闹。为了给儿子找点爱好，马茨的父母想了很多办法，最后想到了电脑游戏。父亲罗伯特把家里电脑的密码告诉了儿子，没想到从那时起，十一岁的马茨开始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马茨在25岁病逝，父母虽然在马茨生前，给了他足够的关爱和尊重，但作为父母，显然无法理解活在游戏世界里的孩子。马茨的父母告诉导演本杰明·李，马茨在游戏世界里度过了2万小时，约等于833天，假设他每天在《魔兽世界》里玩8小时，那得耗去2500天，差不多等于7年光阴。

父亲罗伯特说：“我白天看到马茨的房间窗帘仍是关着的，觉得很悲哀。我心想‘他还没开始他的一天呢’。我非常难过，他的世界是多么有局限呀。直到他去世后，我们才知道了更多马茨的事情，我们以前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晚上上线，后来才明白因为玩游戏的人通常只有晚上才有时间。而在马茨去世前，我们的心愿还是他能每晚11点可以准时睡觉，不要熬夜。”

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朋友来参加马茨的葬礼

2014年11月18日，马茨去世。第二天晚上，罗伯特坐在家里用儿子的博客发布了儿子的死讯。那是马茨的最后一篇博客，题目是《旅程已到终点》。罗伯特在文章中讲述了马茨的人生，并在结尾处留下了家里的电邮地址。

让罗伯特意外的是，两小时后他就收到了邮件，写信的是“星光俱乐部”的玩友，他在信中表达了深切的哀悼：“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写信给一个我从未谋面却十分了解的人。”罗伯特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原本只想告知儿子的死讯，没想到却引起这么大的反响。”

就这样，马茨父母和马茨在游戏世界的朋友们联系上了，他们每天都能收到来自全世界的邮件，全都是表达马茨带给别人的意义，这让马茨父母非常震惊，儿子的这一面，对他们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就好像是发生在平行世界里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只能坐轮椅的马茨，竟然在一款名叫《魔兽世界》的游戏世界里认识了很多朋友，收获了许多人的友谊，活得丰富精彩。

2014年年底，马茨的葬礼在奥斯陆一座公墓中举行，除了家中亲戚外，还来了一群陌生人，他们是马茨游戏世界中“星光俱乐部”的朋友，马茨生前也从未见过他们。马茨去世后，星光俱乐部的成员们还进行了筹款，这样，那些没有支付能力的会员也可以前来奥斯陆参加马茨的葬礼，马茨父母说：“我们一直在哭泣，在极度的喜悦中哭泣，我们看到了马茨曾经的真实生活。他拥有真正的朋友，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那么在乎马茨，甚至愿意飞到另一个国家来参加葬礼，即使他们从未谋面。”

俱乐部的会长凯·西蒙代表星光成员致悼词：“今天当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荷兰的教室里为马茨燃起了蜡烛，爱尔兰的呼叫中心点亮了蜡烛，瑞典的图书馆也燃烧着烛火，芬兰的小发廊里、丹麦的市政厅里，还有英国的许多地方都纪念着他。我们在欧洲的各个角落怀念马茨，我们的成员比今天到场的要多得多。”

凯·西蒙对马茨在游戏里的印象是，他在游戏里总是不遗余力地奔跑，探索地图的每一个角落。那时他不知道，马茨之所以热爱奔跑，只因这是他现实里永远无法达成的奢望。凯·西蒙说：“我与马茨相识在那样一个世界——在那里，键盘后的你是谁，长相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你选择做谁以及你如何对待他人，重要的是你有一颗怎样的心。”

马茨的父亲罗伯特

游戏角色是个强壮的大块头，可以奔跑和游泳

来自荷兰的丽赛特是六个抬棺人之一，这是她第一次和马茨真正地近距离接触。“我试着不让自己去想这棺木有多轻。我已经习惯了用伊贝林来看待马茨。伊贝林是个强壮的大块头。而棺材里躺着的人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马茨主要的游戏角色是伊贝林·瑞德摩尔，他有橘色的头发、肌肉丰满的手臂和灵活的身体，喜欢奔跑和游泳。可以想象奔跑和游泳，对马茨来说是多么有吸引力的运动。马茨花了大量的时间来扮演伊贝林和杰罗姆·沃克。他在博客中写道：“杰罗姆和伊贝林是我的身体的延续，他们代表了我的另一面。”

魔兽世界可以一个人玩，也可以和其他人联合起来玩。马茨后来加入了星光俱乐部，俱乐部有三十人左右。马茨的父亲罗伯特说，成为星光俱乐部的成员并不容易，新成员必须有老会员推荐，还需要一两个月的考验。也因此，星光俱乐部成员之间的友谊非常深厚。

马茨生前玩游戏去得最多的是魔兽世界的艾泽拉斯，那是一个神奇的梦幻世界，有森林和海洋，有巨大的山峰、平原、村庄和城镇。马茨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一个叫做东方王国的地方。马茨曾在一篇博客中写到艾泽拉斯的生活，文章题目为《我的逃避》，他写道：“在游戏世界里，我的疾病没有任何影响。我可以挣脱枷锁，决定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那时我才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

丽赛特在十五岁的时候结识了大她一岁的马茨。更准确地说，是她的游戏角色茹莫认识了马茨的角色伊贝林。丽赛特说，他们在闪金郡相遇。马茨曾在他的博客里写过他们的初次相遇，文章题目是《爱》，“在这个世界里，女生不会看到我的轮椅，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她看到的是我的灵魂、我的内心和我的性格，我可以把这些放进一个强壮英俊的身体里。这是虚拟世界的好处，每个人物都很好看。”

因为担心丽赛特沉溺于游戏，父母经常和她吵架，甚至限制了丽赛特的游戏时间。马茨就给丽赛特写邮件，发短信，让丽赛特知道还有朋友想念她。马茨甚至给丽赛特的父母写了封很严肃的信，试图让他们明白游戏对丽赛特有多重要。丽赛特说：“马茨在信中告诉我的父母，他很担心我，至今，我还一直保存着这封信。”

马茨和丽赛特通信的事情，马茨的父母也知道，父亲罗伯特说，丽赛特曾送过马茨礼物，包括生日礼物，他们还拿这件事取笑过儿子，结果发现儿子的脸居然红了，“正是这些礼物，让我们相信丽赛特把马茨当做真正的朋友。”丽赛特曾给马茨寄来一幅画作，画的是伊贝林把茹莫抱在怀里，围巾遮住了鼻子和嘴巴。罗伯特说，这幅画现在就挂在他家的墙上。

罗伯特坦陈，马茨生前告诉他们那些游戏里的朋友，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在意，“我们曾经对于友谊的理解非常传统。无法把只在数字世界里存在的那些人物当做朋友。他们来参加葬礼对我触动很大，让我对数字世界有了真实感，更加接近了现实中的世界。”

马茨让自己的生命深深地影响了很多人

2013年夏天，24岁的马茨病情严重，他向星光俱乐部的成员分享他的博客后，朋友们才得知马茨的病情。丽赛特说，这个消息让她很震惊，为此十分自责。因为他们不知道马茨有这么重的病，她有时还会戏弄马茨，不是总那么友好，“知道他的病情后我想，是否应该换个不同的方式对他，最终我决定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也是马茨在博客中表达的想法，虽有疾病在身，可他还是同一个人，他不想让我们同情他。”

马茨还有个非常好的朋友安妮·哈米，她在现实世界里是一位退休的英国心理咨询师，安妮认为从科技的角度来看，马茨是幸运的，“他出生在我们这个年代，如果提早十五年出生，他不会找到星光俱乐部这样的群体。”

在去世前半年左右，马茨有十天时间没有登录魔兽世界，安妮说：“十天是很长很长的时间，因为马茨永远都在线，不管有谁想打游戏还是想聊天，他都奉陪。”等马茨重返魔兽世界后，大家才知道那段时间马茨进了医院。安妮于是给马茨写了封信：“亲爱的马茨，你必须有个交代，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有人和我们联系。如果你不能来了，我们也得知道你的情况，因为你对我们很重要。”马茨回复说：“你这么说是因为你知道了我坐着轮椅。”安妮回复说：“不是的马茨，你对这个集体很重要，你是一个出色的倾听者，你让我们大家都很愉快。”

而在马茨去世后，看到朋友们邮件里对马茨的怀念之情，马茨的父母十分意外，那些邮件里写道：“他超越了生理的限制并且丰富了世界各地的生命。”“马茨的离去对我是个巨大的打击。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对他的思念。”“我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星光俱乐部的核心。但是如果有，那个人就是马茨。”按照丽赛特的话说，马茨在他身后留下了宝贵的遗产，他让自己的生命深深地影响了很多人。

马茨被安葬在奥斯陆西部公墓，在墓碑上，父母刻上了他在《魔兽世界》中的人物名字伊贝林。

这个世界他真的来过

纪录片《伊贝林》中，导演本杰明·李以家庭录像和实拍采访为现实部分，游戏画风的动画是虚构部分。本杰明通过线上线下的方式，见了马茨很多在游戏世界的朋友，他自己也建了新账号加入，让玩家们回忆马茨在游戏世界中的言行举止。

马茨的角色日志，如用A4纸全部打印完，将是42000页文档，记录着包括游戏场景地理坐标、马茨的任务描述，以及与其他玩家的聊天记录。本杰明·李调取了马茨生前游戏里的聊天记录，启用《魔兽世界》里的画面和角色，演绎马茨一路走来的经历。马茨游戏里的好友们，也都参与游戏角色的对话配音，在虚拟世界里重现和马茨交往的故事。

纪录片《伊贝林》在圣丹斯电影节放映后大受好评，去世之前，马茨曾告诉父母，希望被在世之人记住，他的心愿现在已经达成。《魔兽世界》的一个版本，还在艾尔文森林里多了一个为伊贝林而设的纪念碑，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坐在轮椅里的孤独男孩马茨，他是遨游在艾泽拉斯山川湖泊之间的伊贝林，和朋友们继续着永不停歇的冒险之旅。

马茨生前在博客里曾如此形容他的“挚爱”——电脑：“它不是一个屏幕，它是一扇通向你心之向往的大门。”马茨用他的“伊贝林”的人生告诉大家，这个世界他真的来过。

供图/伊贝林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