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田芳光:爱之孤绝,情殇之塑像
北青艺评
2024-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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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开年,《繁花》绽放。伴随着王家卫式的故事推进,无数首怀旧金曲,卡准了身位闯入。一时间,汨汨的旧时光倒流。都说王家卫在音乐上敢砸钱买版权,目前看来,《繁花》可算做集大成。而当一段旋律反复响起时,我想到的是另一位宝藏导演——森田芳光。对,要问宝总对汪小姐、对玲子,甚至强总对玲子到底有没有情意,你只需侧耳倾听,有没有这段配乐响起。这可是比那些港台金曲更古早的音乐,来自上世纪80年代森田芳光著名的爱情影片《其后》,梅林茂创作,曾经也用到了《一代宗师》当中。

坊间把森田芳光列为王家卫心中的偶像,我对此说法并无研究。但森田芳光妥妥是我一直喜欢的导演,他的电影,隔一阵我就会拿出来看。顺着创作年表看,分成不同系列看,越看就越赞他的风格多元。前一脚,可能还是那种都市感十足的青春派,味道特别的,简直无人能出其右;后一脚就踏入爱情电影当中,古典且隽永,俨然换了个人。虽然我始终认为,森田芳光的青春谱系,才是他重要的电影贡献,也是首尾呼应的最持久创作线。但作为爆款被讨论的,估计还是那部《失乐园》,谁人不知呢?不过要论爱情片的绝品,还要数电影《其后》。而将《其后》(1985)与《失乐园》(1997)放在一起看,正好像是时光中的一组对照。

电影,光之运用

森田芳光的青春片,编剧都不假他手。而几部根据小说改编之作,编剧则由筒井智美担纲。所谓优美的森田芳光印象,大抵由这些文艺作品构成。

《其后》完成于森田芳光35岁之时。优雅、明亮而又感伤,那种含蓄蕴藉的古典氛围,很难想象是接着古怪、逗趣的青春系列《像那样的东西》(1981)、《家族游戏》(1983)之后拍出。纯正的文艺趣味,很衬夏目漱石的原作。《失乐园》(1997)据渡边淳一小说改编,其静雅优美的拍摄手法,将原作品格不知提升了多少倍。

《其后》“光”之运用给人印象强烈。从第一场景男主人公代助在自家庭院出现,暖光便打满整个空间。再到街道上一个斜上的镜头,友人平冈从人力车上下来,也能看到远方天空中绯色的晚霞光。代助满怀心事独行时,背影身形勾勒出亮闪闪的光点轮廊,春天的落樱也如萤火虫,在其左右前后闪烁飞舞。这些都让你觉得,那些“光”绝不是自然取景,而是刻意营造,在在皆是主人公心绪的流露。

松田优作——谜一样魅惑众生的松田龙平的父亲,前脚还在《家族游戏》中扮演补课老师,一场并排而坐的家庭聚餐戏,被他神乎其神地乱扔乱洒,变成一片稀巴烂的场景。脸上的声色不露,正是森田芳光想要的这部电影的古怪点之一。转到本片,扮演男主人公代助,又是另一种江户子形象。家庭优渥,不入世,有自己一套人生哲学。只是想出手帮人时,才显出捉襟见肘。令他意识到这一窘境的,是重逢初恋情人。电影用不断闪回的方式穿插着他们的前史。曾经情意甚笃的一对,于暗夜相拥一簇百合细嗅,就差一层窗户纸捅破。四年后命运让他们再相见,三千代已经是前来造访他的友人平冈之妻——家境艰难、产子夭折,渐渐受丈夫冷落。以这样的身份境遇面对,各自内心自是一番涟漪,而电影要到最后一面,才让这对青年男女将感情委曲彻底倾吐。这中间的递进铺垫,也像那幽幽百合,层层由外及里。

影片要表达她旧情难忘时,去造访代助家,有一场戏是特意梳了银杏髻(当年情好时的发式),手里捧着一束白百合。将鼻子凑近去嗅,代助则说不要嗅,“你讨厌百合?”三千代说,随手做一个弃花的姿势。代助赶紧接过,郑重剪枝,将它们斜放在清水花盆里。这是重逢后第一次试探真心。到代助最终将自己的决定想明了,便主动邀三千代前来。大雨中,代助先冲出去买了百合在家,一起在花前回忆青春往事。

如此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没有缔结姻缘?原来,代助、平冈与三千代的哥哥,青年时期是好友三人行。代助、平冈同时慕念朋友的妹妹。平冈先坦露心迹,代助便主动出面做了三千代与平冈的媒人。这是男权社会伦理上的哥们儿仗义。回到私人情感领域,对心中所爱,却是根底的伤害。所以三千代后来说,自己是出于报复自己,才嫁的平冈。而代助屡次拒绝家里安排的相亲,也意味着没有谁可以取代三千代。

一对初恋男女示出真心,就得迎接生活真正的考验。所谓的好友反目、代助被父亲断供,自在情理之中。让人心疼代助的,其实还有平冈明明早已对三千代没感情,在外花天酒地,发现了隐情后,又以“丈夫”的名义,说是要照顾病中妻子,隔绝了对方对妻子的探望……

以今天的眼光,此片可真是阵容强大:年轻时的小林薰饰演平冈,笠智众演父亲,草笛光子演最能理解代助的嫂子。梅林茂的音乐,欲说还休,轻缓而心绪幽然。属于三千代的“爱之曲”,既无望又真切,层层往心里沁。整片浓郁的明治氛围感,既复古,又透着明治特有的西洋味——为此,原作中一家人本来一起看的一场歌舞伎,电影中变成古典室内乐表演。三千代美人桥上立的画面构图,让人再想到多年后行定勋的《春雪》中同样令人惊艳的桥上图景,仿佛是对这一经典图式的再复刻。

笠智众和松田优作搭父子戏,彼此可不像小津电影中父子戏那么融洽。但二人对坐,吃饭,嘴巴肌肉咀嚼慢慢形成的某种身体同频,这又是森田芳光的拿手好戏。一般来说,同一空间相处的人的身体同频,代表着某种心意一致。但这对血脉相系的父子在片中的关系显然不是,这里能理解到的是,生活依赖父亲兄长的代助,还想小心维持这段父子关系。

改编对比:夏目漱石原小说与影像呈现

如果单读夏目漱石小说,实在想不出,还有影像改编,能超越他的文字。但面对电影《其后》,我又想说,到底影像有它的优胜处,足以辉映小说之神的书页。

先说小说。初读夏目漱石这部小说——《其后》在吴树文译本里,又被译为《后来的事》——某一刻我是毛孔耸起,头发立起的。之后隔几年再读,类似情况又来一遍,至于鼻尖冒不冒汗,得看暖气烧的情况,若是坐着,这时我肯定会站起来。若躺在被窝读,那一刻准掀了被子。那种由男女主人公生伐决断中,渐起的“豁出去了”的意味,屡屡由文字灌注至身体,以至于,每次的阅读都无法一气呵成。

后来每读一次,书页中便多出一些折页划线。相当部分,是因为重刷了一遍电影。关于代助父亲为什么看重自己推荐的那门亲事呢?所谓的借这桩婚姻向朋友家报恩是怎么回事。小说比电影交待得更清楚。明乎此,会觉得影片末尾,两个平行交替的俯身镜头中,传达着一种超乎男女私情的反击。这边,是三千代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做,笃定地等着该来的一切。那边,代助面对着地上那幅书帖:原来悬挂于父亲书房墙上有儒家意味的那句“诚者天之道也”,现在变成了“诚者天之道也,非人之道也。”一组工整对称的画面,成为森田芳光文艺谱系堪称优美的名场面之一。

原小说故事并不复杂,呈现于影像难度则在于,夏目漱石所写的是人物的双重宇宙。将那种头脑中内宇宙的运转,像模型展示一样为你再现,这是文字的便利。主人公代助的头脑,就是这样一层层地结构并运行着,进而交织出重重矛盾性格。对于长于思考疏于行动的代助来说,这胸中的波涛翻滚,足以构成他外部行动的阻扼器。而他一向也安于此,因为,并不缺衣少食,干嘛要一脚踏入社会,承受生活中那些不愉快呢?在不得不入世讨生活的平冈未造访他之前,代助表现的就是这种无为的云淡风轻。

但平冈来了,三千代也被带到近前。后者的处境唤醒了他的爱,让他不得不从外部有所行动。那种和既定的社会家庭伦理发生的齿轮间的冲撞磨擦,对于十四五万字的小说,是一个慢起的过程。但在影像里,却需要有限篇幅中,几个有力的镜头组接。就小说中代助遇到三千代的心事起落,影片中有三场电车夜戏,最令人难忘。都是代助从三千代家造访回家。第一处从由前向后,所有的乘客依次点起手中花火,独代助手上没有。他们的身姿动作,如幽灵一般。第二次,车内空空,惟他一人。车外景色皆不见,惟前方远处,有一抹微红,仿佛天堂光。最后一处,车内乘客一律如他,白衣白裤白礼帽,朝着车头站立——而车头的前方,是一轮超大的月亮。

一个心有所爱却不能拥有的男人的正影、背影,于雾中、雨中,一次次幽幽出现,直至电车中这种种意象,真是一点点将那种独自啃噬的孤独氛围感拉满。超幻中,隐隐又含有死意。也可以说,那也是从夏目漱石小说人物身上,感受到的死意。

再说到以文字呈现那份爱被燃起的激情,夏目漱石的小说结尾其实已经是很好的电影意象——“啊,动了,人世间在动了。”这是在描写代助于电车上看到的景象:红色的邮筒、伞店里红色的伞、血红色的大气球、连香烟店的布帘都是红色的,也包括电线杆,红漆招牌。“最后,人世间变成了一片大红的火海,火舌围绕着代助的脑袋不停地喷吐。代助下定决心乘着这辆电车前进,直到自己的脑袋烧化为止。”

电影中,却没有原样呈现。最后一次离家,影片拍的是代助的正面身形,镜头由全景推到半身,色彩走的是燃的对立面——茫茫世间,一片虚空。代助就这样踏上他执意选择的情路。

松田优作曾经和原田芳雄搭挡《暗杀坂本龙马》,也是“矢村警长”最看好的后辈演员。可惜他不惑之年就因病离世,留给日本影坛一片叹息。有限之年,他其实也饰演了无数经典角色。但单论此片中代助的演绎,松田优作就已封神,全然可以成为人间孤绝情殇的代名词。草笛光子在代助与其嫂梅子的关系中,注入了理解的同情。某种程度,她也是代助走出这一步的助推力之一。

“没有办法。豁上了吧。”

森田芳光演绎这种不被世俗伦理所接纳的男女情感,其间的由暗转明,全靠几枝百合、一枚有象征意义的戒指,确有原小说依据。但那种端坐于百合花前的青春怀旧,由身体距离的位置与分寸所带来的心意纯净,还是看森田芳光人物的表演更淋漓尽致。

相比此片,讲述平成时代不伦情感的《失乐园》,镜头虽然大胆许多,心意同样纯净。何以将渡边淳一原作中那种原欲浊火降解消融得如此彻底呢?这就是森田芳光的镜头魅力。两位男女主人公出场画面,我们可以看到,无论何时的着装,都非常素净,环境光里又始终衬着一层暗雅的灰绿。透过这样的物理区隔看这场秘密情恋,既像是当下的真实发生,也好像人类那种不得不爱的情感困境的隐喻。

“是当‘自然’的孺子,还是做有意志的人呢?”,夏目漱石小说里的“自然”,有它特定时代下的意涵。某种程度,也是另一种社会规范下大家眼中的顺从,延伸到《失乐园》中男女主人公生长的年代。就爱情而言,人还是要受制于各种外因,不可能仅凭个人意志求得。

“没有办法。豁上了吧。”夏目漱石描写到三千代的决心,有这么一句,之后接着是:”代助听了不寒而栗,仿佛背上被浇了水似的。这两个理应会遭到社会谴责的魂魄,只是相对而坐,互相注视着对方。而那种来自同仇敌忾、逆潮流而行的力量,又使他们感到战栗。……两个人就这么保持着自己的姿态一动不动,仿佛一尊以爱情为题的塑像。”

而这样的爱情塑像,在《失乐园》中,则化成两尊美好的肉体交迭的画面。原谅我在这里,始终不拿渡边淳一的原作文字来对应——还是那句话,将这种情感困境,拍出超越于情欲之上的安静与优美,是森田芳光镜头赋予的,而非原作。所以尽管这里面性爱场面已堪称大胆,但是无论何时,回想起羞涩疲惫的役所广司,幽谷百合一样的黑木瞳,都觉得他们身上的气质,是打着森田芳光印记的优美情调。

顺便提下,电影《失乐园》中,能让人记住的还有一场戏,是役所广司扮演的久木,探望生了绝症的老友,桌旁放着一排正冈子规的书。两个男人自然地谈到书中一句:阳光悠地闪落在榻榻米上,饭来了。

那是正冈子规著名写生篇《等开饭》(飯待つ間)的最后一句。夏目漱石与正冈子规是好友,通过两部文艺电影,他们竟然也搭上了关系。无疑,这是森田芳光的功劳。世人都想吃心中最想吃的那口饭,森田芳光则以镜头,替他的男女主人公,传达了这种心意。向死而活,优美中透着冷冽。

《其后》结尾,代助离家出走时的形象,后来也被《一代宗师》中的梁朝伟承继。经典的白西装、一顶巴拿马草帽,连同梅林茂的音乐,一次次移植到王家卫的情感男女身上,都像是:天地孤独,静听回响。

文|孙小宁

编辑|陈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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