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印章“二十年前旧板桥”
◎王红(古典文学教授)
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这首题为刘禹锡所作的《杨柳枝》不见于刘本集,最早载晚唐范摅《云溪友议》,后收入《全唐诗》,作刘禹锡诗。
此诗作者有争议。白居易有一首三韵小律《板桥路》:
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
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
曾共玉颜桥上别,不知消息到今朝。
载《白居易集》卷十九。该诗与刘《杨柳枝》重合度极高。因此有研究者认为这首《杨柳枝》乃白居易所作或是由当时歌者删改白诗而成。
其实,《杨柳枝》为中唐时盛行于洛阳一带的新声歌曲,白居易曾作多首,“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刘禹锡是白居易好友,晚年与白酬唱甚多,亦有多首《杨柳枝词》。檃栝他人或自己诗句入词又是唐宋曲子词的常用手法,因此最可能的情况是,刘禹锡剪裁改易白居易《板桥路》为小词《杨柳枝》,由歌姬演唱。
《云溪友议》记载的就是最擅长演唱《杨柳枝》的歌女周德华唱“春江一曲柳千条”等七八篇“名流之咏”的情状。
改易诗作为词,知名度远超原作,名歌姬演唱加快传播固是原因之一,文字本身的魔力则更值得探究。
我曾在不同年龄的听众中问过相同问题:一眼看去(勿做长时间思索),你对刘这首小词哪一句印象最深?二十岁左右的在校大学生异口同声说“曾与美人桥上别”,而大多已进中年的成人教育类学生则会选“二十年前旧板桥”。有趣。
比之于白居易的“玉颜”,看似更简单的“美人”蕴含了更多意味,“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楚辞·九歌·少司命》),“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谢庄《月赋》),二十年前一场热恋的缱绻缠绵与此后音尘阻绝的痛苦,足够少年人驰骋想象、寄托绮怀了。
而对已有一定人生阅历的中年人来说,却会被“二十年前旧板桥”这一寻常景物深深打动。这是一座有故事的桥,这是一句价值凝聚性最高的诗。二十年,整整一代人的时间,绮年玉貌,风怀月袖,此地一别,孤蓬万里,本以为一切都成过往,往事已随风飘散,却在某一天与“过去”遽然相逢在有故事的旧板桥。瞬间昨日重现,却又“嘤”一声消散,只留下这座被岁月剥蚀得斑驳的小桥,如一道横亘在春风中的伤痕。这才知道:有些人,不会忘;有些痛,不会消。隔着一千多年云烟,我们都听得见诗人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北宋词人周邦彦写过一首《玉楼春》词: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
借汉代刘晨、阮肇入天台山迷路遇仙故事写恋情失去再不可得的遗憾,与刘禹锡《杨柳枝》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绘景言情工巧深沉,甚是精致。但也正因其工巧,鲜明的色彩与精美的意象反而分散了读者的注意力,实不如刘禹锡一句极简主义的“二十年前旧板桥”凝练、凝聚,具有极高的价值集聚性。
写诗、读诗,不过是寄放心情。看似寻常景物,平平道来,却像舞台上的高光时刻,瞬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安放进众多说得清与说不清的心情意绪,作者的、读者的。
2024.1.3
供图/雨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