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溪蛮
大约十年前,我在北京与友人闲聊,她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自己刚刚结束的美国自驾游。她放弃了那些游人如织的常规路线,而是从芝加哥租车,沿着威斯康星州和明尼苏达州的乡村公路,经明尼阿波利斯一直向北,开到了最北边的杜鲁斯,完成了心目中的朝圣之旅。“为了音乐,为了他,你一定要去一次杜鲁斯!”她两眼放光,心心念念,我也因此记住了这个遥远北方小城的名字:杜鲁斯。
十年后,我终于来到了杜鲁斯。
杜鲁斯仓库版的live house
杜鲁斯是明尼苏达州东北部的一座小城,依山而建,俯视着整个苏必利尔湖,是五大湖水系的第一座城市(苏必利尔就是法语的“上湖”之意),风光绝美。因为地理位置的优势,上世纪初,明尼苏达盛产的铁矿石在这里装船,源源不断运输到下游的芝加哥、底特律、克利夫兰等地,杜鲁斯成了美国中北部重要的港口。一时间,此处商贾云集,来往熙攘,喧闹繁华。
1941年5月24日,杜鲁斯的圣玛丽医院诞生了一名男婴。他被父亲取名叫罗伯特·艾伦·齐默曼(Robert Allen Zimmerman),他的父母都是犹太人,祖辈分别从立陶宛和乌克兰移民到美国。齐默曼家就在医院西北边三百米处的山坡上,一栋两层小楼,带地下室和阁楼。那房子视野开阔,站在房前,目光可以向下穿过街道,看到苏必利尔湖的无边波涛。小罗伯特就在这栋房子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代,他似乎天性钟爱音律,在收音机前收听蓝调音乐和乡村音乐,是他幼时最大的乐趣。
罗伯特六岁那年,齐默曼家搬到了更北边的小城希宾居住(题外话:北美尽人皆知的“灰狗巴士”就是1914年诞生在希宾),距离杜鲁斯有一小时车程。但是,罗伯特更喜欢杜鲁斯,年岁稍大一点,他就会抓住一切机会回到杜鲁斯玩耍。他开始尝试自己玩音乐,吉他钢琴口琴样样学会,在中学里找几个玩伴组建了乐队。年该月值,一切都有命定。17岁那年,杜鲁斯的一场演出,彻底改变了小罗伯特的命运。
杜鲁斯有一处老军械库,废弃多年,在二战结束后被改造成了仓库版的live house,经常会有一些乐队前来亮相。1959年1月31日,大雪纷飞,摇滚先驱巴迪·霍利(Buddy Holly)带领著名的蟋蟀乐队来此演出。17岁少年罗伯特挤在舞台前,看着巴迪·霍利的表演,被深深震撼,仿佛打开一扇命运的厚重大门。而他身后无数的少女朝着舞台声嘶力竭地呐喊尖叫,也让少年深受刺激。他在很多年后回忆当时的心境,笑言“如果这些女孩可以为他如此尖叫,那么终究有一天她们也可以为我尖叫”。
杜鲁斯军械库的歌声尚在绕梁,这年夏天,罗伯特高中毕业,升入明尼苏达大学就读。他无心学业,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音乐上,专攻民谣和摇滚。大学旁边有一片名为Dinkytown的街区,罗伯特经常去那里一家名为“十点钟的学者”(The Ten O’Clock Schola)的酒吧演出。那时候的他觉得罗伯特·艾伦·齐默曼这名字实在平淡无奇,就琢磨着换个名头混江湖,因为喜欢威尔士的诗人迪伦·托马斯(写有著名的十九行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他便由此给自己取了一个艺名:鲍勃·迪伦。
齐默曼家的两层小楼
以后的故事,无需赘述了,鲍勃·迪伦离开家乡,距离杜鲁斯越来越远。苏必利尔湖畔的故园,也随着航运事业的没落而低沉,成为“铁锈地带”边缘一座寂寥小城。但是,故乡和鲍勃一直相互默默守望。在杜鲁斯军械库里,还陈列着一块牌子,上书鲍勃1998年在格莱美奖颁奖舞台上的回忆,多年前两代摇滚巨星在这里四目交错,是摇滚乐史上电光火石的经典时刻。而他在自传《编年体》中也深情回忆故乡:“杜鲁斯予我最深的印象是深灰天空与神秘雾号,暴风雨呼啸而来,咆哮狂风在黑色大湖上卷起巨浪。杜鲁斯就在陡峭的山坡上,不是爬上就是爬下的我就出生在那山丘上,我很高兴看到它还在那儿。”
杜鲁斯一直在他的生命里。1965年夏天,鲍勃·迪伦创作发布了歌曲《荒芜小巷》。这首长达11分21秒的歌曲,被人们评价为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歌曲从杜鲁斯的陈年旧事开篇,以超现实的手法,创作出似是而非的隐晦歌词,数十年来广为传唱,甚至有评论家称之为“熵之史诗”,与卡夫卡相提并论。杜鲁斯孕育了他的音乐灵感,给了他叛逆的勇气,湖山一梦,尽是魂萦梦牵,却又让他清坚决绝,潇洒离去。
风从湖面吹上来,就坐在这湖畔山丘,遥想那个背影。逃离故乡的人,追寻着风中飘荡的答案,也被时间与回忆追赶。那些有着相似命运的异乡人,在岁月的浪花中翻转,被淘洗,被冲刷,被裹挟着向远方,就像他另一首著名的歌曲《像一块滚石》,曲末的反复吟唱,仿若神谕,久久回响:“孤独在此/感觉如何/没有回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