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大导演维姆·文德斯现在似乎不算是热门影人了,新锐一代可能嫌他不够紧跟热点议题,电影理念也不够新锐、夺人眼球;喜欢看剧情片的观众又会觉得他温吞如水,不紧不慢。的确,在全球电影都追求“爽”的大环境下,文德斯似乎显得过于安静了。但这正说明了文德斯的稀缺性:在都在比赛谁的声音大、Buff(注:增益效果)多、拳头硬、戾气重的时候,一个温柔待人、抚慰人心的故事反而就显得另类,甚至会被指认为“矫情”了。
文德斯的温柔
当然这样的故事本来就不容易讲好,它有时候会落入心灵鸡汤的俗套,有时候又会过于寡淡。我们在NHK剧集的“圣诞特别放送”中会打包看到浓郁的鸡汤故事(不过日本影视剧平常就有很多“一定要加油啊”)。但文德斯的温柔是不同的,他的温柔是《柏林苍穹下》的天使,不是居高临下的,而是知道生而为人的苦在哪里,知道那个锋利、痛楚的地方在哪里,但他又不会假装“因为我苦过你的苦”而去共情角色。他的温情体现在这种认知:每个人的苦难都是不可代替的。
保持一定距离、不去评判别人的人生反而是对人更大的尊重——这也是《德州巴黎》的感人之处。《德州巴黎》开头的怨恨到了结尾就变成了“放过”,放过别人,首先是放过了自己。文德斯电影里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救赎的冲动,他的善良(可以这样去说一个导演么)体现为需要时候的陪伴。因为救赎冲动在太多的时候都混杂着傲慢,并经常导致毁灭性的结局。
文艺大叔的“逃逸”
文德斯的新片,2023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影片《完美的日子》乍一看是一部标准的日本电影,但其实它是只有文德斯才能拍得出来的。这部影片是文德斯与日本著名演员役所广司合作的,而后者深度参与了本片制作,并因此片荣获戛纳影帝。
役所广司在影片中的职业是一名东京的公共厕所清洁工,他有自己的专业清洁设备,工作态度一丝不苟,每天从蜗居中醒来(但就距离东京塔这么近来看,这个简陋的“一户建”也不可能价格便宜),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动售货机上购买一罐Boss牌咖啡——这是日本蓝领阶层大叔开启新一天的正确方式。他的生活似乎是很规律的,像所有大叔一样在同一个澡堂泡汤,在同一间居酒屋和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打趣。但我们很容易觉察他又是不同寻常的:他每天路上车里播放的是上世纪60、70年代的摇滚,比如帕特·史密斯、卢·里德的盒式磁带;他总是用奥林巴斯相机拍同一处风景;他的睡前读物是威廉·福克纳的英文小说——当然有时候他还会谦虚地听听旧书店老板分享自己对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评价,而这位老板的眼光完全不弱于专业研究人士。
不难想到这位文艺大叔从前“阔”过。当然,我们后来看到他的外甥女因为青春叛逆前来投奔他,而他的妹妹的出现让我们确认了他的家庭背景果然不一般,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和父亲闹僵了,才没有再回到那个舒适区。但这似乎不重要,我们只需知道他的内心有很深的隐痛就好。影片还暗示了一些蛛丝马迹,但都没有明确交代原因。因为如前所言,文德斯总是“放过”他的主人公,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不必去打听过多的“原因”。当然,这个故事要讲好就必须让如下设定合理:主人公是主动选择了这个职业。或者说,这个深受上世纪60-70年代文化影响的中老年“文化人”是自动选择“逃逸”的。
但是,这不正是文德斯一贯的基调么?他的“公路电影”总是在逃逸。逃逸并不是逃避,而是一种对中心化、主流化的反向运动,是一种“解辖域化”。这就是为什么摇滚乐对于这部电影如此重要的原因。而这个问题也只能从文德斯这个欧洲知识分子的立场上才能够得以展开。
平山的东方“禅意”
诚然,文德斯对日本文化很着迷。影迷有几个没看过他的《寻找小津》呢?无疑,小津安二郎的“东方哲学”式的影像对他影响很大:《完美的日子》中役所广司扮演的这个清洁工叫做平山——那正是小津安二郎电影中出现最多的名字,也是影迷熟悉的笠智众扮演的父亲形象。
《寻找小津》中,笠智众在小雨中回忆小津的那个场景绝对是令人惊叹的,甚至一度让笔者认为小津本尊来拍也不过如此。笠智众竟然活成了小津电影里的人,简直就是“平山”自然老去了。这并非简单的致敬或迷影行为,平山这个形象对于西方人来说确实体现着一种禅宗意味,体现着超脱的生命观念,体现着一种淡泊的“活在当下”的情致。
深情地、全情投入地活在当下,就是幸福了——这是唐代禅宗云门宗大师云门文偃那个著名的“参话头”,即“日日是好日”。禅师开示:“我不问你们十五日前如何,我只问十五日以后如何。”结果没人答得上来,禅师只好低头自语:“日日是好日。”
固然,每个人都能简单地将这句话解释成“每天都是好日子”,但是其中的禅机是要去“参”的。而“参”的关键是对“分别念”的破除:因为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有的只是“刹那刹那”的当下,就连这当下也是“当下即空”的。有慧根的弟子会因为参话头立即开悟,而这个“话头”在日本的名头也是自不必说的,甚至因为大众文化传播的关系,有很多人误认为它是日本“本土”的。在大众文化传播中,这个话头被解读为:我们能够把握的只有当下,因此要把每天都当作生命中唯一的、最好的一天。如果建立起这种见解,心境和生命会被极大改变。
德国导演对东方哲学的体察
作为一个欧洲人,文德斯正是从大众传播意义上理解这句话的。他也只能从“他者”的位置去理解东方文化。但这并不等于他的理解毫无价值,有时候还恰恰因为其中的“外位性”而变得很有趣。文德斯在采访中称,《完美的日子》是对当下的颂扬,对当下生活的把握。我们不妨把文德斯的意思理解为,这种把握必然会把每一个当下的日子当作最美好的日子,这样他每一天都会全情投入生活,哪怕是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工作——这就是为什么主人公选择了厕所清洁工的职业。
《完美的日子》缘起于东京奥运会的一个宣传策划方案。当时参与奥运会的赞助商“优衣库”提出了“公厕计划”,征集了一众普兹利克奖获得者为东京设计公厕,并邀请文德斯拍摄宣传片。文德斯不但答应了,而且提出要拍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或许,文德斯从这个创意中看到了一个可能性,即表达他本人对日本文化的理解:在每一个看似平凡的工作中,就包含了美和生活的目的。
这种理解思路更是德国哲学的,却颇具启发性,也不乏对东方哲学的体察。所以我们看到,平山几乎用对待艺术的态度对待厕所(在导演看来,日本人认为,厕所是生活中一个基本的开始,但少数的、一时的清洁容易,大城市的公厕卫生维护却始终是个难题),他细微地观察自然,拍摄树影,仿佛与它一起呼吸。是否这里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合一”我们不得而知,但是白天的所见所感总会来到他的梦中。他的梦也总如树影影影绰绰,其中似乎总是伴随着痛苦的回忆——,在梦中,痛苦如此尖锐,却也如此梦幻。
这也是为什么平山看起来是“文艺”的:一个厕所清洁工如此想、如此见,就不自然了。
平山最喜欢的音乐人是卢·里德,《完美的日子》是里德的代表作之一。文德斯这部电影又和海因斯的《天鹅绒金矿》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关系:华丽的摇滚背后是破碎的、伤痕累累的生命。里德这首歌可算是“神曲”了——听起来似絮语,似呢喃,却又忍不住让人循环播放。这首歌的歌词可能更加抵达影片的核心。当平山开着他的车,播放着这首歌的时候,役所广司也奉献了适度的、“炸裂”的表演。可以说,他完全理解了导演的用意。
编辑/陈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