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李建军导演、新青年剧团的新作《阿Q正传》在乌镇戏剧节的首演,并不能说是一次多么舒适与安闲的经历。
围观者也是表演者、创造者
戏剧并不是单纯地为了让人感觉舒服而存在。夜晚,席地坐在露天的乌镇日月广场,四周高墙深院,古老斑驳的印记在这里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光阴故事,凉风习习穿透单衣。当你正忙于观看舞台左侧多媒体大屏幕(其实就是日月广场的一道老墙)上记录现代中国人面孔的古早影像资料时,作为死魂灵的阿Q突然“砰”地一声从舞台侧边的高墙上推窗出场,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就像沉寂的历史被强行撕扯开一道缝隙,光透进来,让长久以来被企图逃避和不敢面对的问题无所遁形。
李建军当然是说故事的好手。
他因地制宜,在乌镇的露天空地围拢出一个演绎并致敬鲁迅的绝佳场所。古镇当然具备现代化大剧场无法比拟的环境,它似乎天生就拥有一种魅力,让历史与当下在这里无缝衔接。所有演剧和观剧的人仿佛都成了创造者和围观者,第四堵墙被轻轻打破。在长达近三个小时的时间内,台上与台下的人一起完成了一场关于鲁迅、关于历史并照进现实的行为艺术。
但按照李建军的说法,这样的巧合似乎是一个“无法选择的结果”。由于是戏剧节委约作品,“你必须去适应‘乌镇世界’的环境。”而从最终呈现出的效果来看,似乎也很让人满意,“它(场地)从要面对的困难变成了可以利用的戏剧语言的一部分。”
从某个角度说,戏剧是作为一种关系而存在的。而古镇更加夸大了这样的互文效应。多少前朝旧事、江湖烟雨,曾在这里发生;多少人自这里走出,从此去叩问前路茫茫的命途。人置身其中,会不自觉地自动隐身为背景的一部分,与湮灭在历史长河中沉默的大多数一起,共同完成一场对历史的戏仿。
嘲讽的外表包裹严肃的内核
对于大部分中国人而言,鲁迅与《阿Q正传》的故事更像是一场遥远的乡愁。自“五四”起就被频频提及的国民性,在时代更迭与社会结构演变的进程中,始终不失其价值,在这片土地上如雾起时,四下弥散。在《阿Q正传》剧中,鬼魅般的阿Q穿梭阴阳两界、上蹿下跳,被迫蜷缩在密闭空间内的狂人仍在不停地呐喊和书写,我们熟悉的周树人笔下鲁镇的芸芸众生,赵太爷、小尼姑、吴妈……以及经历轮回转世后成为现代人的他们,也头戴人偶面具,借“偶”还魂。再辅以提前制作好的“伪纪录片”和现场即时影像,伴随着强有力的说唱,感官效应被叠加放大,并最终凝结为阿Q一句“我们究竟应该怎样活”的跨越时代的命题——不是涟漪般的轻颦浅叹,而是一声绝望的悲鸣呐喊。
李建军的作品天生带有一股蓬勃之气。换句话说,他始终在严肃地表达,绝不拐弯抹角,少有柔肠百转式的皮里阳秋。饰演阿Q的男演员,赤膊散发,在舞台上接连不歇地摸爬滚打做足全场。而其他的角色,有人头戴面具端坐不动半小时之久,有人躁动着“Duang!Duang!Duang!”地挥刀剁着大白菜……在江南深秋带着寒意的空气里,演员的嗓音和身体都呈现出细微的颤抖。据说这也是李建军训练演员的方式,在他看来,表演“首先是身体的交换过程”。而演员的装扮,则是追求底层人物的真实感,似乎是在直面人生惨淡的真相,一针见血,绝不含糊。
与大多数舞台剧演出相比,李建军做戏的风格更像是社会学与人类学角度的观察实验。从早期培养素人登台,到如今改写经典文本的“故事新编”,李建军一直试图用一种外表讥诮与嘲讽的姿态包裹严肃的内核。他热衷使用多元的表达元素形成反差和张力,比如戏曲、民间小调和草根音乐。去年在乌镇上演的《大师和玛格丽特》中,他用一曲东北“神调”调侃莫文联的当红炸子鸡;而今次的《阿Q正传》则直接搬运了原著中“我手持钢鞭将你打”的戏曲唱词。
结尾处笔锋一转,死去的狂人摇身一变,化身为城市迷途白领去找村里大神算命,而阿Q则成了村口坑蒙拐骗拉活儿的摇滚青年。二人的那一幕对话足够令人发噱,但不变的,是与鲁迅笔下人物殊途同归、卑微又迷惘的精神内核。
致敬热烈与天真,忧心和悲悯
《阿Q正传》并不是李建军导演的第一部鲁迅作品——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已经改编过鲁迅的《狂人日记》。那时候舞台上的狂人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知识分子:困惑、愤怒、呐喊,并且滔滔不绝地持续释放着自己的困惑。而十多年后的《阿Q正传》中,作为启蒙者的狂人已然死去,舞台背后导演的目光,也从愤怒转为深沉。整体结构性的困境与私人领域的哀愁,一起在舞台上构建了一个荒谬与癫狂的世界:江南草木凋零,理想已然湮灭,鬼魂四处流窜。
如何以鲁迅的精神致敬鲁迅?这个剧场似乎给出了一个答案。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被谈论最多的作家,孜孜不倦地背诵全文和提炼总结中心思想,成了我们小时候阅读他的方式。而在话剧《阿Q正传》看似嬉笑怒骂的戏谑姿态背后,我们仍能够分辨出那份独属于鲁迅的热烈与天真、忧心和悲悯。舞台上那些看似不羁的油滑腔调,不过是在暗示着人性中无法更改的部分。
鲁迅曾写道,“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一轮冷月从乌镇斑驳的高墙上缓缓升起,人们在寒意中哆嗦着退场。冷风习习,人影幢幢,阿Q的魂魄依然可以借着乌镇的场地,吟唱一曲魂兮归来的挽歌。旧时月色凄凉,夜深还过女墙来,我们就身在其中,挣扎着醒来复又陷入沉沉的昏睡。
文|温天一
摄影|塔苏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