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个朋友说明为什么前几天不在北京,朋友表示理解:“哦,看《魔戒》去了。《魔戒》也有歌剧吗?”
把《尼伯龙根的指环》(简称《指环》)当成《魔戒》,我也表示理解,毕竟《魔戒》实在太有名了。就好比现在跟人说起“瓦格纳”,第一反应多半是之前俄乌冲突中在巴赫穆特的那支雇佣军部队。电影院里为《魔戒》疯魔的观众规模何止捧读托尔金著作之人的百倍千倍;刚看完一个新闻标题就忙叨叨开始留言评论的,是不是你我?
当代娱乐产业和国际传媒都早已自成系统,背后的力量强大到不只是给你造一个梦,而是干脆给你一个你以为的现实和现世。至于真实世界究竟什么样,肯定不告诉你,或者直接跟你说:不重要。
百多年前的瓦格纳,那个写出了《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瓦格纳,那个让坐进拜罗伊特节日剧院的“整个欧洲”惊为天人的瓦格纳(瓦格纳的服务对象是欧洲的实际权力者和主导者。可以说,当时坐在拜罗伊特节日剧院里的人,就是欧洲),即便自觉不自觉地预见到了某种方向和趋势,也绝想象不出之后的状况和细节。
“魔鬼日程”:姐夫的马林斯基
我坐在10月16日晚7点30分的上海大剧院楼座座席里,兴奋、期待、焦虑不安。
透过迷蒙的空气看向乐池——是真的迷蒙,我以为或许是之前演出没散掉的干冰,或者是干脆有什么人在某个神奇角落里抽大号烟斗。这团弥漫全场的雾气让我从始至终一直看不清字幕和舞台,也消磨了我偶尔挑剔舞台细节的热情。
乐池里的铜管部分,开场前已经互相飙了七八分钟的戏码,欢乐奔放,自由自在,让我恍惚以为这是俄罗斯版喝高了的“渔樵问答”,也对再次听到穆拉文斯基时代列宁格勒式的奔放之声信心大增。当天的乐手显然都在某种兴奋状态中,听着乐池里七出八进的校音,我想他们一定没机会坐在上海大剧院的观众席里去倾听另一场演出,因为他们肯定没时间。
这次姐夫(不郑重其事称捷杰耶夫了,此后从俗从众叫姐夫)带马林斯基剧院来华,其难度不单单在于七天安排四场全套的《指环》,更在于中间见缝插针密不透风的其他演出安排:
10月16日《指环》,17日东艺音乐会,18日《指环》,19日无锡音乐会,20日《指环》,21日闵行户外音乐会,22日《指环》,23日北京NCPA音乐会,24日北京NCPA音乐会,25日北京艺术中心音乐会,26日南京音乐会,27日南京音乐会,29日哈尔滨音乐会。
你没看错,但我刚知道的时候真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是乐手,再热爱音乐,也一定最喜欢28日。
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刚听完姐夫23日的北京音乐会,曲目是上半场鲍罗丁的《伊戈尔王》选曲、普罗科菲耶夫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康塔塔》,下半场赫马尼诺夫《交响舞曲》。乐团的疲惫和16日的《指环》判若两团,甚至直接写在了几位女乐手的脸上。全场表现最佳的是姐夫从俄罗斯空降过来的女高音齐娜达·查连科,以及最后加演的《火鸟》——乐手们展现出了疲劳峰值后的放松状态。
我庆幸遇到了体力状态还基本满格的马林斯基,听到了乐团刚落地上海的揭幕场。第一天的《莱茵的黄金》,开场差不多晚了20分钟,满场的观众两次用掌声表达了催促和不满,一如演出结束后的掌声和“BRAVO”(好哇)。但是必须对姐夫和马林斯基表达敬意,如此频密的演出行程,不要说是乐团,就算是一支纪律部队恐怕也很难吃得消。
清冽粗粝:俄式特质的《指环》
今天看来,《指环》的故事很简单,简单到直接抽象出了世界的逻辑。但世界毕竟是复杂的,所以瓦格纳还是要用连续四天将近17个小时,才能把自己的想法基本完整地呈现在舞台上。
这样的呈现远远超出了所谓“歌剧”“神剧”“乐剧”的范围,所以对《指环》的讨论从舞台、文艺本身,蔓延到社会认知的各个方面。以致迄今为止,在瓦格纳之前和身后,没有任何一部歌剧形式的作品受到如此广泛的关注和来自各方面的解读。
以瓦格纳的野心而论,这部写了近30年的四联剧本身,从来就是披着舞台演出外衣的对世界的终极解读。
当然瓦格纳的解读在《指环》之外也从未停止,并通过另三部作品《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纽伦堡的名歌手》《帕西法尔》完成了“爱欲”“艺术”“信仰与自我约束”的另一种表达和逻辑自洽。即便如此,由《指环》构成的世界和瓦格纳试图借由《指环》对这个世界的梳理和表达,至今无人超越。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图片来源|国家大剧院
《指环》展现的世界图景和愿景如此复杂而体量巨大,但与之对应的,是一个简单到空荡荡的舞台,角色数量少得“可疑”,世界的纷繁宏大完全交给无边无涯的音乐去表达。在早期的《指环》演出中,尤其如此。
近年《指环》的演出潮流,则试图尽可能在视觉上让观众获得更多的信息和满足,或者走向时装化,形成和神话内容的反差,或者利用声光系统构建一个尽可能生动鲜活的上古空间。此次姐夫带领马林斯基呈现在上海大剧院的《指环》,是全新制作四联剧的完整全球首演,就是后者的风格取向。
这其实是一种将抽象的舞台尽可能具象化的表达。巨人兄弟站在巨大的模型中隆重登场,无论视觉冲击还是实体分量,都可圈可点。“莱茵的黄金”作为最核心的意象之一,被呈现得美轮美奂,而且被赋予一种近似于玲珑珠的造型,具备了拼装组合进而深度参与剧情的能力。开场时莱茵河中悬浮的一根根“光棍”,在没有摇摆起来之前完全无法被理解为水草或者水母,更像一场不知所云的舞台事故。至于阿尔贝里希幻化成巨蟒,居然就真的在舞台上投射出一团大蟒,也不知道是太有想象力还是太没有想象力——互相垂直的三面帷幕上投射出来的巨蟒,每游过一道折角,就会暴露一次自己不过就是个吓人的影子。
好在对我来说,瓦格纳的音乐本身就已经完满自足。毕竟从一开始,我和周围的很多朋友就是翻着唱片说明书捋着歌词,通过各种唱片“瞎”听的《指环》。听得最熟的卡拉扬DG版,干脆就是个录音室版本,睁着眼和闭着眼,又有什么区别呢。
此刻再次看向舞台,无论是莱茵河里的“光棍”还是阿尔贝里希和迷魅炉火摇红的锻造场,怎么也赶不上当年唱片沟槽间闭着眼的想象。省事当然省事,一切尽在眼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一切描摹出来的,再具体而微无所不包,毕竟也只能包括它已经描摹和已经呈现出来的那些,而已。
不得不说短视频和屏幕一代的观众已经日渐丧失了自我脑补的能力,区别不过是上一代“沙发土豆”在大屁股显像管和等离子屏幕前流着哈喇子嚼薯片,这一代新人类在各种大大小小的移动设备屏幕前咽着口水刷短视频,共同点都是在被投喂各种“eye candy”(视觉甜品)的同时,也无意中自觉让度了自己最珍贵的时间和权利。一如众神之王沃坦,一如挑动了世界的侏儒阿尔贝里希,一如巨人法夫纳之拥有黄金幻化恶龙。
马林斯基的乐队在姐夫手下表现出了迥异于传统德奥风格的瓦格纳音乐之流的样貌,粗粝直接,偶尔灵光乍现的突然的流动性又让你猝不及防。俄罗斯的细腻和歌唱性跟传统德奥乐团从来就不在一个点儿上。
歌手的表现可圈可点,听惯了大都会和拜罗伊特风格的瓦格纳演唱,会觉得马林斯基的歌手们更有北欧传说的清冽味道,几乎能感觉到歌手从舞台喷射向观众席的高亢清冷声气。果然西伯利亚林莽和巴伐利亚黑森林间流动的风是不同的——这种差异绝不是连续的全球巡演或者跨国签约合作就能轻易混合抹去的。
至于粗糙,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俄罗斯的声乐从来就不是精致优雅那一路的。我甚至在观众席里惋惜他们没能再粗粝一点儿,干脆唱出《鲍里斯·戈多诺夫》的味道才好。如果俄罗斯院团奏出意大利甜懒的南欧味儿,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自欲望始:贪婪背信导致的坍塌
《尼伯龙根的指环》开场时的世界,是一个人类尚未登场的世界,神族、侏儒和巨人看似相安无事地生活。直到一切因欲望和爱而被搅动,并最终导致旧秩序的彻底倒塌。
莱茵河静水流深,由远古冰川流向永恒之海。在莱茵河的深处,莱茵的黄金由莱茵之女守护。
没有人有能力拿走莱茵之女守护的这些黄金,除非他可以发誓弃绝爱情的力量,放弃爱情的欢愉。
发誓并夺走黄金的人可以获得巨大的财富,以及由此财富带来的巨大力量。
神族的命运从初登场的一刻就已经注定。
对众神之王沃坦来讲,最重要的一如他从沉睡中醒来时所唱,心心念念的是“男人的荣耀、永恒的权力、恒久不坠的声名”。而妻子弗丽卡回应:“醒醒吧!好梦终将醒来。”
远处依靠巨人的力量刚刚竣工的瓦尔哈拉神殿,被沃坦寄托了神族的荣耀,是他“荣耀”“权力”和“声名”活生生的证明和呈现。
沃坦的志得意满加重了弗丽卡的不安。当初沃坦以失去一只眼睛的代价迎娶弗丽卡,而弗丽卡的嫁妆就是“法律和规则”。沃坦也由此通过订立契约让巨人兄弟为自己建造神殿,并承诺落成之日,会把弗丽卡的妹妹弗莱娅,以及弗莱娅的青春金苹果,一并交给巨人作为酬劳。如今神殿建成,巨人兄弟就要来索要弗莱娅了——弗丽卡的焦虑也正在于此。
而沃坦则寄希望于掌管智力、辩才与理性的神罗格,因为当年与巨人订立契约时,罗格曾保证会帮忙解决这一切。
巨人孔武有力,因为沃坦的承诺就全力以赴建造神殿。巨人有建造神殿的能力,却没有欣赏神殿之美的能力,也没有意识到规则制定者可能撕毁契约。巨人的要求只是“公平”,既然神殿完成了,现在就要得到弗莱娅和金苹果。
而沃坦对此的回答是:“你们昏了头了么?我不能出卖弗莱娅。”把明火执仗的背信说成“不出卖”,听着是不是很耳熟?而代表法律的弗丽卡,刚刚还在指责沃坦的自私虚伪和贪婪,现在为了不把妹妹交给巨人选择默不作声。
辩才与智力之神罗格的到来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他告诉沃坦他当初只是“答应解决”——努力试着解决,而没有答应“解决”——让沃坦可以赖掉契约。是不是又耳熟?
巨人于是出手抢走了弗莱娅和金苹果。而随着弗莱娅和她的金苹果的一道离开,众神开始衰老不再能永生。
沃坦于是在罗格的鼓动下去找侏儒阿尔贝里希,以主持正义的名义骗走阿尔贝里希手里的黄金——你猜沃坦是为了被掳走的小姨子还是为了永生?而阿尔贝里希之所以能夺取黄金,是因为他在追求莱茵之女不得并遭到百般羞辱之后,发誓弃绝爱情,才获得了夺走黄金的力量。
至此,世界的齿轮开始转动,神族、侏儒和巨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最终的坍塌和黄昏。
对今天说:我们就是问题本身
在《指环》中,瓦格纳构筑的并不是一个完满的世界,而只是一个身处其中的所有人都看不到其缺陷与根本危机的世界。所有人都试图满足自己最深的欲望,而把其他人当作途径、手段,或者干脆就是炮灰。
在神剧的外衣之下,不得不说瓦格纳让当年的拜罗伊特完成了一个今天看来都过于惊世骇俗的任务,把世界撕开得这么彻底。毕竟大家盛装华服坐进剧场是为了德皇的威严和自己的娱乐。瓦格纳同样是一个沉陷于纸醉金迷和世俗声望的人,只不过在热衷于数钱和奢华社交的同时,他还可以保持创作的思考和冷静。
瓦格纳大概是到他为止留下除曲谱手稿外最多文字材料的作曲家。去看看他一生的大量书信和那些如宣言手册一样的出版物,瓦格纳之所以成为瓦格纳的秘密就在其中。他热衷于财富名誉,也热衷于思考和艺术创造,更热衷于思考和艺术创造带来的财富名誉。相比之前以及和他同时代的作曲家,瓦格纳的野心和视野都大大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时间和空间。其中的理由可以有很多,但其结果就是以四联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为代表的乐剧。
在1856年8月23日写给吕克尔的信里,瓦格纳谈到了《指环》,“我想要做到的,是通过展示尼伯龙根神话的全部,以更清楚地表明我的意图,表现一个充满不公正的世界如何从最初的错误中发展出来,最终崩溃。以此来强调一个教训,就是我们必须辨明不公正,从根子上将它铲除,并建立一个正义的世界。”
至此只是热情但苍白的理想主义而已。接着他说,“但是不!我哪里知道从工作的开端,从我对设想最初细化的开始,我就在无意识中受到一种完全不同的、无比深刻得多的直觉的引导,我并没有只理解到世界发展的某一个阶段,而是抓住了世界的真正意义和实质、它所有的阶段,并且意识到它的虚无。到头来,因为我听从了活生生的直觉,而没有听从有关整部作品的抽象构思,与我开始设想完全不同的一个东西呈现出来了。”
这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就是《指环》。但瓦格纳只是问题的发现者而非解决者,作为一个同样无法真正放弃莱茵河底的黄金的人,瓦格纳不是他问题的答案,他既不是齐格弗里德更不是帕西法尔。
他一定也意识到了这种尴尬,虽然虚荣和自负让他不可能承认。所以他说,“我不会再去犯那种自以为是的错误,通过与人争论强迫他人接受我的观点。”他认识到,“如果不是我最深层次的直觉已经得到满足,我自己是不会被那种方法说服的。所以如果要让另外一个人完全接受我在这里谈论的真理,那个人必须首先从直觉上感受它,否则不可能从知性上把握它。”
翻译成普通话,瓦格纳说,我知道问题在哪儿,但我不能给出解决方案,因为我们就是问题本身。其实从叔本华到后来的维特根斯坦,最终答案是有的,但那个答案对人生实在太不友好了。以瓦格纳的聪明智慧,他肯定舍不得说破,更不会为此放弃现世的名声和觥筹交错。
于是,在16日的上海大剧院,无论是奔波在路上的马林斯基,还是160年前经过长达12年流浪、终于回到祖国铺开乐谱写下《莱茵的黄金》的第一个音符的瓦格纳,似乎都在那一晚的第一声奏响中,和现场观众一起,与今天的世界建立起了一种寓言式的联系。这是预言,也是提示:瓦格纳在《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思考和追问从未过时,在神殿倒塌的舞台中央,焦虑地期待着今天的答案。
文|伊二
摄影|齐琦 董天晔
编辑/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