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作家）

2023年国庆节，我在富顺到处问人：晓不晓得安纪勋？他是个啥子样的人？

这突然的兴趣，来自这次回去看到了新建开放未久的县衙署，终于一睹了作为富顺标志建筑的钟鼓楼真颜。

我小时候，钟鼓楼位于富顺县公安局内，不时可以见到绿皮的吉普警车从院里开出来，伴着刺耳的警笛，老实孩子无不悚然，谁还敢巴望去里面看啥子钟鼓楼！只有我初中同学傅华，他小学同学有公安局的子弟，以代写作业为诱饵，偷偷进去瞻仰过。

钟鼓楼就是1929年安纪勋任县长（县知事）时修建的。

我绕着钟鼓楼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要说这个建筑是一个传统社会长大的中国人设计或批准建造的，我是很难相信啊。

尤其是钟鼓楼正门额上的写法——大字是FU SHUN TOWER，小字是ESTABLISHED BY THE MAGISTRATE AN CHI HSUN。落款是OCT 10，1930——民国十九年的国庆。

我承认孤陋寡闻，一位县长用这样的形式把自己镌刻在一栋中西合璧的建筑上，而且容许这栋建筑立于县衙署内为全城的制高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想：这个安纪勋，会不会自己就是一名教徒？

门额两边的对联倒是寻常：

醉梦及时醒，莫从鼎食钟鸣，人寿百年，分阴当惜；置邮传命速，争似星驰电掣，琴堂一语，四野皆知。

下联据说首次表明当时富顺已经开始使用电报。据说当年塔身还有“唤醒民众”四字，今已不存。

钟鼓楼的说明很简单：

富顺钟鼓楼始建于民国十八年（1929年）。

建筑结构为砖石结构，建筑占地面积64.5平方米，共六层，通高28余米。

钟鼓楼建筑气势雄伟挺拔，建造精美，兼有报时与报警作用，是富顺县城当年的重要标志性建筑。

保护范围：文物本体四周外10米

没有人知道安纪勋是不是教徒。但有人告诉我：他是个贪官。

这一点，回北京后，在1993年版的《富顺县志》中得到了佐证:

安纪勋，安岳县人。原为川军二十四军驻县五旅军需处长，民国18年8月代团长张继昭出任富顺县知事（次年改称县长）。据说安代理知事时曾与张继昭讲明，所搜刮之款二八分成，故县人谑称为“安二成”。当时驻县第五旅曾一年预征田赋三次，又勒派各种苛捐杂税，设立官公营庙会产清理所，强制拍卖庙产会业作为军费，人民恨之刺骨。安纪勋趁机中饱，除孝敬上司外，在县城购有房产十余处，卸任时饱载金银而去。富顺县署内著名的钟鼓楼于民国19年安纪勋任内动工修建，民国20年李永成任内建成。

抛开贪不贪不说，最后的说法给了我另一层想法：门额题字落款日期是1930年双十节，此时钟鼓楼是否尚未落成？那么，这个门额的制法，主事者究为何人？钟鼓楼的设计者又是何人？

这些疑问暂不可解，有俟识者。按我的习惯，以此为圆心，看看时代的氛围如何。当钟鼓楼ESTABLISHED BY THE MAGISTRATE AN CHI HSUN前后，富顺县在发生着什么？

1929年

8月刘文辉委张志芳旅军需处长安继勋为县知事，强征各种苛捐杂税，拍卖庙会产，大肆贪污，县人称之为“安二成”。

10月24日，教育部公布幼稚园章程，富顺办起第一所幼稚园。

是年富顺钟鼓楼修建委员会成立，次年动工，民国20年建成。

富邓公路通车，有客车二辆行驶运客。

县团练局长刘昌銮于除夕前夜，被县人陈渭符枪杀。

富顺所辖长丘镇自流井去峨眉朝山香客46人，入三霄洞夜宿，在最深洞室中烧柴取暖，全部被浓烟窒息而死。

1930年

5月30日，富顺福音堂被二十四军五混成旅占驻，四川省政府饬令立即迁出。成立县文化办事处。

7月霍乱流行，县城每日出丧七八十具，棺材销售一空。

是年县知事改称县长，知事公署改称县政府。

1931年

1月1日，奉令裁撤厘金，及类似厘金之交通附捐等各税。

2月刘文辉委李永成任富顺县县长，任内《富顺县志》刊印成书。

秋霪雨成灾，江水猛涨，沿江田土集镇皆遭淹没。

12月刘文辉委卢剑波任富顺县县长。

跟“安二成”相比，他的继任李永成感觉也很有意思。他只任了富顺县长不到十个月，却能完成《富顺县志》刊印与钟鼓楼建成两件大事，颇为不易，还未能在建筑上留名。于是我又去看李永成的介绍——笑死，我抄在下面，以完这一则“钟鼓楼识小”：

李永成，资中县人，历任长宁、乐山县知事。民国20年任富顺县长。在长宁、乐山任期中，曾延集文士主修县志，皆未有成。到富顺任后，即筹资刊印已编成之《富顺县志》并作序，当年成书。宋育仁赞之曰：“李久恒县长持县政之权衡，乃以毅力成之，其功独伟。”

到这里都是好话，一位好县长跃然纸上。下面就反转了：

李永成一方面在县城礼贤下士，表现儒雅清廉，暗中却派亲信于自流井盐场设办事处，接受请托，收受盐商彩礼；审案听讼时，见犯人不招供，常气极大叫：“打死他狗日的！”由是，县人谓其无官箴可言。

这一段不但见得李永成的复杂，也能看出富顺人的一点傲岸。

2023.10.5

供图/杨早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