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余秀华:秋夜深几许
作家联盟 2023-10-24 11:26

作者|余秀华

我听见风在屋脊和香樟树上回旋,如涌动的潮汐。我在关着门的房子里,风似乎就吹不到我了。屋后的树叶啪啪落在院子里,明天早晨看,又是厚厚一层,扫了,一会儿又一层。母亲走后的这个院子似乎比往年荒凉,我不敢想她,我最深地感受到了人间的凄冷。明哥,你知道我多希望你来看看我。

我家周围一样经历着有房子以来最深的荒凉。傍晚的时候,我和小花一起坐在屋外,我们再也无法和从前一样看到夕阳落下去的过程,新农村的房子遮住了我们的视线。我和小花一起丢失了我们的家园,这和我失去母亲的痛苦是一样的。明哥,新农村建设改变了我的家。改变了我们的文明,我们的风俗,这同样是无法挽回的啊。

忧伤的小花长时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它的眼神忧郁,如同被一个欺负了的孩子。风把它脊背上的毛一根根竖起来,它的毛很厚也很脏,我从来不给它洗澡,但是我喜欢抚摸它的脊背,如同抚摸一个委屈的孩子。天色阴沉,风冷,我们不知道往哪个方向看。四周都是房子,整齐得可怕,我们被困在这中间,出不去。

我知道这个时候小花依然在门口的香樟树下,我不知道它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风这么大,我真不希望它听到风里的危险,因为那是多么伤神的一件事情,而可怜的小花又一次怀孕了,每一次怀孕,我看出它是忧伤的,它不知道它的身体为什么沉重了起来,它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有几个生命在它肚子里孕育。而我,和它有什么不同呢,稀里糊涂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被谁欺负着。

明哥,我很想你。但是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踏着秋风走到我面前,又能怎么样,嗯,你就对着我笑吧,这样最好了。唉,我多希望我们能够和古人一样,在细密而缓慢的光阴里去看看对方,踩着雪,一步一步慢慢走。但是这是多么幼稚的一个想法。你来看我的时候总是开着小车,从你那里到我家,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而明哥你,每一次看我,也似乎没有超过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三十分钟,如果过成三十年多好啊。

那天下午,回家经过你的城市,我给你发微信说我想你。是的,我想你,如同一个被遗弃在人群里的孩子孤独无助,而我又从来不想你给我依靠。是的,我从来不想你给我什么依靠,我的爱或者是感情都是风里的飞絮,而我,的的确确是这个大地上的浪子。你说:真实的感情都是美好的。明哥啊,我多希望这感情是虚假的,虚假的都是轻浮的,它规避了人的苦痛。

而,明哥,我对自己已经不抱希望:我曾经喜欢的人,我以为能够一直喜欢下去,但是我妈妈的去世让我一下子心灰意冷,我对别人和对自己都一下子不再信任,这种不信任一旦产生就无法挽回,明哥,如果哪一天我也如此不再信任你,一定是我对自己产生了更深的怀疑,而没有了我的牵绊,你当然更轻松。明哥,你说我们要一直好好的,而那个人也说过要一辈子好好的,我都为你们所说的话欢喜过。

你看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总是为情所困,总是为这些没有结果的事情熬心。我一定是上辈子作恶多端,这一生用来偿还的,如此说来,明哥,我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不然不会如此对你心心念念。而我总是一眼就能看到命运的结局,这是最大的不幸。命运它没有办法欺骗我,而我又是最需要被欺骗的人啊。我知道说这些你都不爱听,没有人愿意听一个女人唠唠叨叨,好像受了几辈子苦似的。

而我们所受的苦,命运其实已经默默地偿还给了我们。最好的回赠就是心灵的安详,我越来越多地得到这样的馈赠,比如这个夜晚。我感觉最好的生命形态就是能够和自己喜悦地相处,是的,我是喜悦的,悲伤的喜悦。悲伤有时候也是一种索取,它要求我们给出泪水,给出绝望,也给出对一个人的深切呼唤,比如我对你的呼唤。

往年,我对季节的变化没有这么充分的感受,它总是铺天盖地没有缝隙地包裹了我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而这个秋天,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我不愿意说我年纪大了,我不愿意说是我的身体对冷天气的敏感。我们的生命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而且有些变化一旦形成就再无法回到原来。比如我感觉到对你的爱慕的时候,那份交往的淡然已经无法回头。

秋天的夜晚是安静的,是一种微凉的淡蓝色的安静,也正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的安静。风在屋脊和树梢上盘旋,多么像《呼啸山庄》里的夜晚,而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停电了,屋子里没有蜡烛,我摸索着在电脑键盘上打这些字,偶尔想起一些事情,生命的虚无扑面而来,我们有许多抵抗虚无的办法,但是不过是在更大的虚无里,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唉,我这个悲观主义者,知道和你的观点都不一样,你就像一团火,在有限的生命里无限地跳跃,我有时候也是自己的局外人,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怎样一步步滑向不可避免的结局。天啊,既然结局都一样,明哥,能不能让我好好爱你?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的每一个犹豫都是对我们的损伤。

我的房子后面是一排橘子树,它们的枝丫抵在屋檐上,这个时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一声很大,把我吓一跳。我想象它们在黑暗里在风里沉重摇摆的样子,如鬼魅附体一样。我倒真是希望世界上有神有妖,当我们的生命掉进悬崖的时候还有一个容纳的地方。这个时候猫是不会顺着楼梯走上屋的,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一只老鼠在等它。

有时候我总是听见楼梯上形形色色的脚步声,我从来没有害怕过。我很庆幸不同空间的事物和我离得这么近,我甚至期待它们出现在我的面前和我说说话。我有时候被孤独折磨得死去活来,哦,也许是欲望,身体的欲望,爱的欲望,谁知道呢。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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