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把《边城》排成一本新书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9-18 16:00

◎杨早(作家)

那天下午去参加了一场文化沙龙。马伯庸在回答“为什么能保持对网络小说阅读的热情”时,答“因为那里面包含着无限的可能性”。

无限可能性,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对于小白或专业读者,可能性的多寡全然不同。但有些可能性的打开,是确定无疑的。

比如晚上去看的这场“环境式音乐话剧”,改编对象是《边城》,那是我快读进基因里的文本。但没能想到,剧场外几张桌子,一瓶烧酒一瓶米酒,余无所有,演员用嘴讲出了一条河街:

“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杯子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大把朱红筷子……”

走进去,让你坐下来,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你对河流的想象,什么都可以。我看旁边的女孩只写了三个字“不停歇”,我写了四句话:

“温顺又暴烈,阻隔又沟通,清澈又浑浊,可爱又神秘。”

写这几句话时,我想到的是家乡的沱江(不是凤凰那条)。夏天中午浅处可以一直走到河中心,连大腿都淹不过,一发大水,中学生们会拥到河岸上看“水打棒”,从上游冲下来的死尸。

这些纸片一会儿将悬在一条长绳上,长绳悬空而起,就是今夜的河流。

进剧场前,还有扮演老船夫的演员摆着纸型,讲述这个古老但又似乎发生在昨天的故事: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小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剧的主体我就不描述了。没想到的是,对小说文字的诵述是如此的还原。

那是沈从文特有的用词与语调。在极简的道具围绕与充满张力的表演中,这些文字像被重新注入灵性,让你忆起初读《边城》时的感动。有时又让你想起前两年去茶峒,盛夏江边的燠热与不耐,秋天在别的地方看到的虎耳草。还有山水民俗与诗人文字的难以言喻的关连。

翠翠或傩送二老,气喘吁吁地坐在你面前,面上淌着汗。这些汗水与奔跑是如此的真实,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颗粒度吧。拉拉渡是一条长绳框起来模拟的,但江水与船身在较劲的吃力感传达给你了。船去,船回,一条长绳连着茶峒与外面的世界,连着湘西与川东,“我说的其实是四川话”,想起晚年沈从文录音里说的,不免好笑。

感谢这出剧,将《边城》排得像一本新书——如果能去掉这个“像”字就更好了。你能理解编导的苦心,他们肯定不希望《边城》只被读成一出爱情悲剧。《边城》的价值在叙事里,诵述原文配上表演与氛围,能让《边城》立体起来,又不失原汁原味。

但你又会替这部剧担心,剧情过半,形式从新鲜变得熟悉,感情的联系还不够强烈,或许这就是高度还原小说文本的双刃剑——没读过小说的观众或会不知所以,烂熟于心的观众又没了期待感。更别说在场的外国友人,如果不懂中文,他们看到的应该是另外一出剧吧。

作为一名半吊子沈从文研究者,或许你更希望看到《边城》更加“图兰朵化”,更多地发掘《边城》在文字后的结构与情感。

沈从文的湘西叙事,是要写出在大都市失落已久的人的“高贵与血性”。两组人物:老船夫、翠翠与黄狗,顺顺、天保大老、傩送二老,他们交错的关系与故事里是能展现这一点的,即使改成默剧,这份情感仍然在。

汪曾祺说《边城》“结构是很讲究的,是完美地实现了沈先生所要求的匀称的,不长不短,恰到好处,不能增减一分。”“《边城》是二十‘开’淡设色册页,互相连续,而又自为首尾,各自成篇的抒情诗”。

《边城》应该是结构清晰的。但因为叙事太顺了,读者往往不太留意这种段落与连续,可能需要再想些办法,凸显它的分合断缀。“抒情诗”意味着要有适当的留白,像河流一样,有时温顺,有时暴烈。

演出结束后你加入了观众群。看其他观众的评论,“泪目”之外,“张力”“共情”也是高频词。你想的可能多了一些,但这是一个愉快的凉夜,遥想当年,沈先生新婚,在达子营小院的树下,每周写一章《边城》,写了半年。故事里的时空是一回事,写作的时空是另一回事,演剧的时空又是另一回事。《长河》里夭夭说:

好看的应该长远存在。

2023.9.17

供图/杨早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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