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的时候,我爷爷去世了,我一直在想,他留下了什么,给我留下了什么,有天恍然大悟,于是写了一首诗,名叫《遗物》,摘录如下:
中午看到智这个字的时候
忽然想起一件事
爷爷留给我的东西
还有一个常常在用
——我的名字
这是一件五岁小孩
都明白的事情
但在他离开很久后的
这个中午
我忽然注意到
即使他离开了几个月
即使我离开了物理世界
这也不会改变
好像第一次发现天空
发觉自己并不会爱
人生有很多时刻,是神启一般不由分说的,在那个瞬间,你忽然意识到没有什么理所应当,正如坂本龙一这本书的名字《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里常常引用的那段台词,让人从日常的沉睡中醒来——噢,原来满月升起我竟没有真的凝视过几次,原来人的一生,一切都是有限的,原来即使每天悬在头顶的天空,也会带来前所未有的消息。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教授不断地吟诵着电影里的那段话,想必虽有不舍,更多释然。他已经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甚至连去世前的歌单都进行了反复地斟酌和修改,但这件事并不像写下的那么令人悲伤,他更多的是出于一个艺术家的强迫症,希望一切被认真对待,就像他为纽约的一个日本餐厅做歌单一样,仅仅是出于——这么好的餐厅,为什么进餐的音乐这么糟糕啊——这样的想法。
教授是可爱的,请原谅我这么说,这本书除了一开始的部分,后面阅读起来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沉重,许多地方,令我会心一笑甚至哈哈大笑,心想,果然不愧是坂本桑,一个坚固、认真又有趣的老头。
比如他发现美国最顶级的癌症医院,空调都是16度,感慨这真的是红酒柜的温度啊,像他一样的癌症患者都穿着短袖,毫不在意地大口喝可乐,因为在这家医院,可乐和咖啡免费。坂本写到“这里明明是美国国内顶级的癌症治疗中心,我认为这是一个国际玩笑,美国真是了不起,如果我在那里住院,也是一定要吃汉堡的。”再比如,他口腔癌之后吃东西困难,一直找不着合适的食物,直到发现西瓜,于是宣称自己的身体由西瓜做的,要知道年轻的时候,他可像川岛直美说的,“身体是葡萄酒做的”。
其实整本书,谈到疾病的部分并没有那么多,在坂本的理解里,疾病更像是一种对生命甚至对自己艺术思考的机会,他不断借此更新着自己的想法,接触着各种各样不同的人,每一天都活得很尽兴,除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几乎每天都在工作和创造。其实这本书并不像一本他留给世界的遗书,更像是一本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和观念的梳理。
书中提到一件小事,回应了作品带来的名声之累,年轻的时候坂本经常不愿意弹《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后来去看了一次其他歌手的演唱会,也是等到金曲唱完才心满意足,于是他对此释然。如果可以让大家高兴的话,演奏它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当然,他的目标一直是创作超出它的作品。
正如这个故事的隐喻,很多人对坂本龙一存在着误会,或者因为他的电影配乐,或者因为他的外表和气质,但其实他是一个货真价值的艺术家,有着很丰富的理念和观点,关心着生活着的社会和更远方的世界,也一直尝试着最新鲜的艺术形式,不管MR 还是直播。
读这本书的过程,我也跟随着教授的叙述,听着他的几张专辑,知晓了原来异步那张专辑,他也如此珍爱,可谓他后期作品的一个新起点。一边听着他的音乐,一边读着专辑背后的故事,是一种神奇的体验,音乐和书籍形成了某种统一,越往下读,我的悲伤愈发减少,并确信,教授在这两种艺术形式里,实现了“永生”。文字和音乐一样,他待之慎重,有着强大的力量。
教授的阅读范围也极其之广,从哲学到诗集到随笔,书里提到的很多,即使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也没有停止阅读,而他交流过的人,也许再过五十年,就会如海明威流动的盛宴一般,令人觉得璀璨,其中很值得一说的仍然是那些导演们。
不必讳言,坂本龙一最感谢的两个人,一个是大岛渚一个是贝托鲁奇,他因二人和电影结下了不解的缘分,也可以说巨大的名声,多半从此而来,后来和阿彼察邦也有过有趣的合作,还与侯孝贤待过几个小时。这些我多少知道点,不知道的是,原来荒野猎人制作的时候,教授第一次癌症刚好,顶着巨大的疲劳感做出了那张音乐,虽然还抱有一丝遗憾,但他最难忘的仍然是一次与亚历桑德罗的争执后,坚持了自己的意见,最后成功了,并制作了trust me 的短袖分发给工作人员——这实在是一个执拗又完美主义,还爱开玩笑的老头啊。
其实对于我而言,对坂本龙一的喜欢,并不从上面的这些开始,而是源于他知识分子的部分,他对核电的抗议,对911之后的思考,对自然的关心,对儿童的帮助,对下一代的关心,对疫情期间中国的关注……如此令我感动,在很多意义上,他是一个萨义德式的知识分子,知道如何用行动和语言介入,如何运用自己的名声去反抗,对世界充满爱,相信创作也可以弥合一些分歧,相信无论如何,人仍旧可以通过努力让世界变好一点点。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过去的三年,也正好是我最爱坂本龙一的三年。《playing the piano 12122020》和《async》在疫情中减弱了我的窒息。无数次在五楼的黑夜里,空气中飘满了病毒,门窗紧闭的日子,他的专辑给了我舒缓。去年六月份肾结石痛得我生不如死时,止痛药喝了仍然没用,我跪在地上(这是唯一让我不那么痛的姿势),只有教授的一两张专辑可以让我平静。
关于艺术的自由的创作的坂本龙一,还有无数可以提的,包括他做的艺术展和各种演出的实验,但我最后最想提的是站在坂本龙一身边的人,那位伴侣。
在四十多岁之后,坂本龙一极大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想这也是他遇到现在伴侣的原因,后来向死而生的过程中,她的伴侣给了他极大的支持,并且这种支持并不仅仅是生活上的关心,而是包含着对他艺术的理解,在某些层面,甚至可以说,让坂本龙一走到了如今的境界。
这背后的人,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这本书里,她的偶尔出现会让我觉得愉快,教授在生命的很多日子里,即使是孤独的,也并不是绝望的,我想这就是爱的力量吧,虽然说起来有点鸡汤,但这真的是人间最美好的事情之一了。
读完本书后,依依不舍,教授在结尾说到,自己的故事讲完了。我想,一切并没有结束,对读者来说,对他的了解也许才刚刚开始——“人生朝露,艺术千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文/反山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