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中国经济不断攀升，已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她既是世界工厂又是广阔的市场，“中国制造”与各类“国货”品牌也享誉全球，以优异品质与特色创新，获得越来越多的国际认可。中国工商业崛起的法宝是什么？面对外来技术，本土研发路在何方？对于这些问题，向来众说纷纭，来自经济、政治等各领域的中外专家们各执一词。而如果我们回到近代中国工业化的伊始，细致考察一代民间工业家的道路，或许能从历史角度为我们理解当代中国科技与工商业的发展带来新的启示。

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教授林郁沁的最新著作《美妆帝国蝴蝶牌：一部近代中国民间工业史》，围绕晚清民国时期著名的文化企业家陈蝶仙的创业实践，带我们重溯中国制造业的萌发历程，以全球微观史视角讲述中国民间工业发展的独特道路。

一部全球微观史：书斋里的文人如何成为跨国集团大亨？

陈蝶仙（1879-1940）出生于19世纪末的杭州，是一位特立独行的文化企业家——他从一个受过儒家经典教育的传统文人，转型为一名职业作家、编辑、翻译家和现代科学倡导者，又在20世纪初成为上海的工业领袖之一，创立了自己的化妆品品牌“无敌牌”（又名“蝴蝶牌”）并最终行销全球。

作为职业报人和小说家，他一边在书斋中打磨文学技巧，靠主编报刊、写专栏、连载言情小说积累财富与声望，一边把书斋用作实验室，“捣鼓”化学。他用当地盛产的墨鱼骨提取碳酸镁，研发了著名的化妆品——可用来敷面的牙粉，成为其“无敌牌”旗下的拳头产品。除了家化用品外，他还研发薄荷油、灭火器、复印机、胶印机等产品，并在创办“家庭工业社”前后，陆续成立汽水厂、造纸厂、平板印刷出版社……在那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他模仿国外的技术，翻译国外的制造工艺，推进知识产权立法为自己产品维权，利用本土资源，制造出畅销全球的商品。

林郁沁立足陈蝶仙的本土实践，又以全球史视野考察其如何进入全球资本、知识与法律的流通。陈蝶仙有选择地对外来知识进行 “技术移植”，并从全球法律知识圈中汲取营养。这一过程并不是简单的传递或将外来知识“本土化”，还包括亲自审查加工，仿制、实验、改良和创新，并用丰富的当地资源生产出在全球市场上具有竞争力的成品，参与建构了全球资本主义和科学发展。

可以说，这一研究一方面打破了五四话语中对传统文人的偏见，原来他们并非衰朽无能，他们也能运用甚至生产先进且实用的知识，被新文化运动者所唾弃的中国古典文人的价值观与习惯，完全可以与现代科学技术相协调。另一方面，本书也挑战了过去文字工作/工业实践、商业/文化、本土/全球知识的二元对立，形成了一种植根本地但又与全球联系的“民间工业主义”叙事。

“民间工业主义”：重思中国的现代化与工业化道路

通过发掘陈蝶仙个人机遇，我们发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工业实践和场所，也看到知识生产和文字工作怎样影响了物质生产。林郁沁提出“民间工业主义”这一概念来阐释陈蝶仙的实践，这种工业主义是本土的而非外来的，属于非官方的、中国消费文化的一部分，而非由国家或学院内发起的；在理念上则是手工艺式的、家庭作坊式的，即便最终落实于工厂。其中既有物质性工作（如生产原料及制造配件），也有知识性工作（如在报刊出版物上编纂技术指南类的专栏，介绍制造知识）。

我们看到，当政府无力给出足够的经济资助，陈蝶仙用兴旺的出版市场的收益来创办公司；当建设工业所需的原材料稀缺，他用本地常见的乌贼骨、盐卤等原料代替进口原料；他在书斋里对化学品进行的逆向分析与各种“捣鼓”，在专业者眼中属于“离经叛道”，乃至“前现代”的方式，甚至不乏游戏性质……

考察中国现代史上的民间工业主义，为我们理解中国现代化和现代科学，提供了重要的补充。一直以来，人们对近代中国科学史、工业史的叙述多从清末洋务运动开始，讲述工业发展因半个世纪的内乱和西方列强的侵略而衰微。这些研究主要关注国家发动的技术进步、体制建设，以企业为中心的发展以及现代科学的兴起等，而林郁沁提醒我们注意，超出正规工业化和“科学”之外，还有形形色色复杂的民间工业活动提供了不同的道路，它们也发挥了重要的历史功能——原来，这一时期中国的工业化并非停滞不前，也并非所谓“现代化”的道路上的迟到者。

不仅如此，传统世界史学者在现代世界的构建中一再将西方视作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以西方工业化与现代化为标准，认为这一时期的中国工业化停滞不前、缺乏实质的科学与制造业参与，而本书修正了这种叙述。如林郁沁所说：“工业化以中国自己的方式在中国发生，可能不是为西方所接受的形式，与西方对现代工业的认识不同。”而陈蝶仙化妆品帝国在世界范围内的崛起，也预示着推动 “中国制造”在21世纪全球市场中兴起的方法。

十余年磨一剑：费正清奖得主林郁沁最新力作

本书作者林郁沁，现为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和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教授、东亚研究所所长。从事现代中国史研究，关注领域包括科技与工业史、大众传媒史、情感与性别研究，以及法律和城市社会史等。曾凭借《施剑翘复仇案》一书获得美国历史研究学会颁发的费正清奖；2008年被历史新闻网（History News Network）评为“顶级年轻历史学家 ”（Top Young Historians）。

从施剑翘到陈蝶仙，普通人物身上往往有不寻常的经历，蕴含着的激动人心的历史张力。林郁沁深受卡洛·金茨堡、娜塔莉·杰蒙·戴维斯等微观史学界领军学者的影响，他们或从一个意大利的磨坊主剖析16世纪意大利农民的宇宙观和当时的流行文化，或在大量法庭审判材料等档案的基础上生动讲述一个法国乡间冒名顶替的故事……受益于这些微观史研究，林郁沁并非简单地探索人物经历，而是将他们置入更大的社会时代背景中，理解重要的历史现象。香港科技大学荣休教授、上海复旦大学特聘讲座教授陈建华表示，林郁沁通过勾画陈蝶仙“现代性的五副面孔”，讲述全球资本主义及其在中国的“民间工业主义”的兴起与曲折历程，是一本“‘微观史’的上乘之作”。复旦大学历史系张仲民教授则称林郁沁为“一个很会讲故事的学者”，也善于“将故事概念化、理论化”。

本书不仅是一本近现代中国史专著，相信对科技史、工业史、资本主义史领域有兴趣的学者与读者也能从中获得启发。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