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谢德彪:母亲的手
作家联盟 2023-07-14 07:00

作者|谢德彪

我的母亲离世多年了,可她做饭的模样,缝衣的姿势,好像电影镜头,时常在我记忆的银幕上回放。

母亲姓张,名桂香,共生了8个子女,一儿一女幼年夭亡。我上面有两个姐姐,生下我后,母亲又接连生了3个弟弟。俗话说:“儿多母苦。”当时,生产队实行集体统一派工制度。社员一天的工值记入劳动工分手册,成为“按劳分配”口粮的主要依据。两个聪明能干的姐姐比我大七八岁,家里刚指望作为主要劳力挣了几年工分,刚到18岁就出嫁了。父亲给队里赶马车,经常出门在外。养活4个儿子吃穿负担重,为多挣工分,母亲争前恐后干苦活,生怕家里分粮少,让子女们肚子吃不饱。

母亲幼年时右胯摔伤,没有及时治疗,加上封建社会女孩子从小强制裹小脚,裹伤的脚指压在脚掌心,脚底板凹凸不平,走路有点儿跛。她除了背负重物腿脚不灵便外,干起薅草、锄地、割麦子、打土块等活手疾眼快。遇到包工活,挣的工分自然也就多。

母亲做一手好饭。蒸馍、擀面、炒菜、调汤,样样拿手,常有机会派上用场,免去了由于腿脚不灵便,上地干活的劳顿之苦。“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兴办公共集体食堂。母亲抽到生产队的大食堂领班做饭,不仅发挥了自身长处,挣得高工分,也使家人多少占了“勺把上”的便宜。后来,队里请来木匠、铁匠、皮匠、泥瓦匠做手艺活,临时搭灶招待时,也少不了母亲主厨。

给下乡的干部管饭,是一个肥差,更是一种荣耀。不仅队里给派饭人家的工分多,年终决算时有粮油补贴,还能获得干部支付的现金和粮票,可谓一举多得。1964年冬天,“社教”(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组进驻队里。姓汪的工作组长带领5名组员,由队长安排到贫下中农家里吃派饭。轮到我家时,母亲变着花样做饭炒菜。吃过多轮派饭后,工作组员看到我家收拾得干净,母亲做的饭菜花样多味道好,都喜欢让我家管饭。以至后来有两位工作组员主动提出要求,固定在我家吃了3个多月的饭。有位胖乎乎姓王的女组员对我母亲特别信任。有一天,她去城里买了一块猪肉,偷偷拿来让母亲煮着解馋。肉熟后,母亲切了几片给我吃。那肉肥瘦相间,油腻细嫩,香味四溢,细嚼慢咽,浓郁的香味直渗骨髓。尽管时光过去几十年,可那两片肉的味道,永久保留在味蕾的记忆里。

在母亲的手里,各种面食花样百出。擀的灰碱面薄如纸页,切的细长匀称;搓的鸡肠子面滑溜筋道,几根就能盛一大碗;晒的粉皮薄巧整洁,似晶体般透亮。炸的油饼麻花油果子,蒸的花卷包子馒头,烙的月饼,摊的煎饼,包的饺子,皆形状美观,味道好吃。有时,家里来了亲戚朋友,赶急图快应急,母亲就炸紫苏面蛋子、做葱花油饼,或烹几碗粉皮面筋招待。亲戚朋友吃得高兴,放下碗筷少不了夸赞一番。

粉皮面筋是乡里人招待亲朋的快餐食品,但制作起来工序复杂。先将面粉和在清水里反复揉洗,分割出淀粉液体和面泥块,粉水倒入锅里搅成糊状,舀在大小盆里冷却,面泥擀成饼子烙熟,然后将粉块和烙饼切成条形薄片,匀称地摆放在马莲草上晾晒风干,一片片拣起,捋整齐,扎成捆,贮存备用。母亲想到用刀切粉片效率低、薄厚不匀,灵机一动,就在一块木板上锯出条形豁口,将马尾子穿进豁口两头的孔里绷紧,做成具有均等缝隙的拦粉板。粉块对准拦粉板豁口推过去,数十条粉片独自成形,既薄又匀称。小小拦粉板的制作使用,改进了切粉工艺和效率,成为各家效仿的样本。

母亲性情温和热情,做事耐心细致,有很高的威望。街坊邻居逢上婚丧嫁娶的事,都喜欢请她帮厨蒸馍,做家常饭菜招待亲朋和帮东的人。她常说:“和面不能偷懒,得用力反复揣,打出来的媳妇,揉到的面。”在蒸馍之前,她在松软的发面里掺入干面,施上适量碱水,双手紧握拳头,交叉在面团上揣压,将面团卷拢,不厌其烦用劲反复挤压揣揉,饧一会儿再揣揉光滑。揪一疙瘩发面用指头肚捻成蛋蛋,放在火旁烤熟,观看成色闻气味,判断面里的碱是否使得合适。经过几道细致工序,蒸出来的小花卷、鸭蛋子、桃娃子色泽白净松软不开裂,作为宴席的配用主食,为东家长了面子。她给人家帮厨干活,赢得了好人缘,也获得回报情份。毎当我家有了犁地、收庄稼、码麦垛、起圈粪之类的苦力活,总能得到街坊邻里帮助,人家等于趁机还了人情。

母亲的针线活也很拿手。我童年时,各种物资短缺,缝衣服的布料凭票证供应。那时的“布票”分大人小孩发放,限量的“布票”根本不够用,再说也买不起新布料。母亲给父亲缝的新衣服穿破了,要么打上补丁再穿,要么拆翻缝补改制,让几个儿子依次轮流来穿。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是对这一状况的真实描述。父母只有对两个姐姐有意识地打扮得漂亮一点,尽量购布料缝制花衣裳。我是受宠的长子,为了上学穿得体面些,也能得到穿新衣服的优待。穿破的衣服实在不能再打补钉了,就拆洗干净,将旧布依形剪成大小不等块状,连缀缝成一大片,做棉夹袄给弟弟穿。剩下的边角碎布,用糨糊一层层拼接粘连,打成袼褙做鞋,真正做到了“物尽其用”。

制作布鞋工序繁杂,费时熬人。母亲一天到晚忙不消停,白天上地挣工分,回家赶紧做饭,夜晚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做鞋。在昏暗的油灯下,她将麻皮用搓垞捻成细绳团,在层层相摞的袼褙上附一层白布面子,拿锥子使劲扎出针眼,用戴在指上的顶针顶着针脑,拉扯穿在针头的麻绳纳鞋底。伴随她的苦和累,一双双大小合适的新鞋穿到子女们的脚上。

母亲不仅心灵手巧,还善于学习积累针线活技能。各式鞋样子、枕头绣花图案、纽襻挽法、带襟衣裳模版等,留心收藏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街坊邻居都知道,母亲的针线活做得好,常有人家邀她缝制衣裳。去人家时,母亲经常领着我图热闹。特别是遇上姑娘做嫁妆、老人缝殓衣,用绸缎之类面料做棉衣时,事主家担心裁剪不当废了面料,就邀请母亲帮忙。母亲毫不推辞,宁可放下手头的活,也也要立马赶过去。母亲常对我说:“娃,人家遇上难亊,才张口求人。帮人做活,图个人情,谁家门上没个事?”母亲朴实的话语根植心中,成了我为人处事的座佑铭。裁缝活做多了,熟能生巧,胸有成竹。裁剪衣服前髏,母亲仔细端详做衣人的形体,撑开手指丈量面料,拿出纸样子比划个大概,用粉笔或泥片在柔软的绸缎上轻轻划痕,顺着印迹横竖弯曲几剪子下去,衣样随即成形。母亲和帮工同伴几人协作,又说又笑,细线密针,在欢乐气氛中,成套合体新衣缝好了。

母亲的手指修长,做起面食和针线活来灵巧自如。她那双手一辈子未消停过,即使在晚年得了重病,也挣扎着干家务活。由于长期的劳作,久经风吹日晒的摧残,母亲的手指变得瘦削黢黑,指背上皱褶重叠着岁月的刻痕,手掌里布满了厚厚老茧,松树皮似的手背上青筋暴突,凸现的血管仿佛几条蠕动的蚯蚓爬伏在手背,弯曲变形的指骨节膨胀隆起,几个指头伸展时,仿佛并排站着的弯腰驼背老翁,参差不齐。自我长大懂事后,每当看到母亲那双闲不住的手日渐干瘦变形,感到揪心的难受。

父亲重病时,母亲精心服侍。实际上,她重病在身强忍疼痛,生怕吭声后分散了给父亲治病的心思,给子女们造成精神压力和经济负担。直到父亲的丧事办完,几个儿子看到她日渐消瘦,面色暗黄,才强制她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让子女们惊诧,母亲的胆囊息肉已病变。医生责备到了这个地步才来看病,也太能忍受了。不等春节过完,我和姐弟商量,决定驾汽车拉母亲到省城治疗。在住院之前,我和妻儿3人陪母亲游览了东方红广场和中山桥,因为她是第一次来兰州。我怀着沉重心情,隐瞒实情,强颜欢笑与她合影留念。住院后,兰医一院专家为母亲主刀做手术。由于耽误了治疗时机,母亲术后10多天低烧不退。我和二弟只得绝望地背她登上火车,回到家里准备后事。在母亲弥留之际,我和姐弟们守护在她身边。看着她气息衰弱,上气不接下气地短促呼吸,我紧紧攥住母亲瘦骨如柴的冰凉大手,妄想拉住不让她离去。母亲眼里噙着泪水,不舍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走了,想到再没机会给母亲孝敬,再也吃不上母亲擀的灰碱长面,再也穿不上母亲缝的千层布鞋。更让我痛心的是,父亲先一步离世,母亲健在时,逢年过节,我有探亲休假的理由,从千里之外赶到老家,围坐在热炕上,依偎母亲身边,忆童年的往事,吃想吃的饭菜,听絮叨的话语。如今老宅子依在,但没有了母亲,从此,大家庭散了,我成了没娘娃。想起这么多的纠结和不甘,鼻酸眼胀,心如刀绞,泫然泪下。

作者简介:谢德彪,笔名虎翼,甘肃张掖市甘州人,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退休前系《甘肃科技报》原总编辑,主任记者,甘肃省引大入秦工程原纪委书记。多年来发表新闻作品千余篇。出版散文集《大地传真》,主编《甘肃沙草产业》《千秋伟业》等书。多篇诗歌、散文作品在省内外报刊发表。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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