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凉润夜风里穿过小巷，却见眼前深草里幽光明灭，这是今年第一次看到星星萤火。定睛望去，草丛中还有好几只，路边樱树上也有，悄然映着流水涟漪。

饺子派对

文/苏枕书

刊于2023年6月1日《文学报》

朔和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很隆重。今年五月初，平安神宫劝业馆的春季书市上，我正和朔的父亲、我的老朋友百濑周平闲聊，他给我看柜台里展出的各种古钞本和朝鲜金属活字。突然，地上飞速滑来一个小男孩，大概是从远处扑到光洁的地板上，用海上抱滑板冲浪的姿势乘风而至，准确地把小小的身体送到了我们跟前。

周平摇头道：“朔，不能这样，这不是家里。快起来，跟人问好。”又对我笑道，“这是我的儿子，刚上小学二年级，老喜欢这么突然袭击。”小男孩大大方方跟我们打了招呼，又乘风冲到别处去了。周平笑道，自己的摊儿太冷清，所以干脆把孩子带来帮着照看，顺便辅导他做作业。

我和周平已认识了好些年，他没有店铺，只有事务所，离我家非常近，因此每回买书我都直接去取，常常留下来聊很久的天。偶尔也谈及各自的家庭，听说他有个年纪还小的儿子，早几年带孩子很焦头烂额。春季书市出品的图书多是大众读物，周平陈列出来的属于“古书籍”范畴，显得很孤高。不过他还是乐于参与，因为京都这样深邃的地方，搞不好会有什么神奇的邂逅。比如之前就有一位学者告诉他，他出品的某件钞本是一位著名人士的手稿，成了小圈子的大新闻。“它们都有生命，静静在那里呆着，自然会吸引懂它们的人过去，我对它们的了解还很少。”他柔声道。

将要告别时，又寒暄了几句，我说我的丈夫和猫都已过来生活，丈夫做的中国家常菜还可以，我们住得这么近，欢迎你们一家来玩。周平忽而想起什么来似的，说欢迎来我们家吃饺子：“我家喜欢跟朋友一起开饺子派对，大家从面粉开始做饺子。”又说疫情几年，居家时间很多，开始沉迷面食，包了很多回饺子。我笑说，自己和丈夫都是南方人，都不会包饺子。他像每个听我这么说的日本友人一样表达了诧异，很快又笑：“没事儿，我教你们。”

“就这么说定了，不会包饺子的中国人跟日本人学习包饺子。”

他也笑：“很好，这句话很像网上热门视频的标题。”

书市结束后不久，果然收到周平的短信，约开饺子派对，我们选定了最近的一个周六晚上。他发来家里的住址，一看地图，比他的事务所离我家更近，直线距离竟不足百米，就在相邻的小街区，穿巷即到，是真正的邻居。

当日黄昏，我和从周来到周平家门前，大门敞开着，朔从二楼风一般冲下来，热情邀请我们上楼看他的最新作品。周平阻止说，让客人们先在楼下休息会儿，吃完饺子再上去。朔不依，我们一头雾水地跟他来到小房间，原来是他用纸盒、弹珠等常见物品制作的自动装置，日语叫“ピタゴラ装置”（Pythagora Switch）。NHK教育频道有一档同名节目，自2002年首播以来，介绍了各种各样面向儿童的手动装置，不仅深受孩子们喜欢，也收获众多成年铁粉。朔在高处起点放下一粒玻璃珠，珠子沿轨道滚落，准确击中塑料片，终点处的小旗应声而倒。他连试了两个玻璃珠，都准确无误，我们热情赞叹了他的设计。

回到楼下厨房，见到了周平的夫人梢。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此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中国女性果然婚后也不改姓呢。”她这番感叹，也在不少本地友人处听过。她招呼我们坐下来包饺子，馅儿已调好，猪肉白菜、虾仁紫菜，还有一盘印度咖喱。周平负责和面、切剂子和擀皮。梢是小学老师，她和周平在京都认识，因为热爱书籍走到了一起。听说我们就住在附近，她看了地图，惊呼这属于做菜时缺了调料可以随时来借的近邻。

她看我们笨手笨脚把馅儿挑到皮上的样子，确信我说的不会包饺子并非谦词，就很耐心地教起我们来。又道他们另一位中国朋友擀的饺子皮非常漂亮，擀面杖嗖嗖一转，小剂子就成了一张薄圆的皮，不一会儿就一叠。我只好默默心道，早晚还是应习得这傍身之技，免在国际友人跟前失了尊严。

朔爱好爬行动物，尤其热爱恐龙和鳄鱼：“你们喜欢爬行动物么？”我老实交代：“我非常怕蛇。”又指指从周，“但是他不怕。”朔很快跟从周亲近起来，慷慨地把自己收藏的各种图录和小玩具搬出来，引为知己地给从周展示。

梢说：“那年去福井，我本来想去永平寺，但朔泡在恐龙博物馆怎么也不肯出来，结果永平寺也没去成。”

从周羡慕道：“我们也去过福井，我特别想去恐龙博物馆，但妻泡在永平寺不肯出来，结果我只看到车站门口的大恐龙塑像。”

鲁迅的老师藤野先生的故乡福井县是日本著名的恐龙之乡，全日本出土的恐龙化石有八成来自福井。永平寺则是道元禅师开创的日本曹洞宗祖庭，那年冬天见过它大雪中的庄严气象。

饺子不多会儿就包好了，周平用蘑菇葱花汤煮了一大碗，剩下的几盘都做煎饺。我们包出的饺子谈不上周正，馅儿也不敢多放，但手擀的皮柔韧香甜，馅料鲜美，咖喱煎饺有中东风情，一时风卷残云，吃得精光。周平已在手冲咖啡，甜点是大阪买来的大罐牛奶布丁，洒黄豆粉。梢笑说自己不怎么做饭，都是周平动手。小学老师工作太忙，起早带晚，家里也有个小学生要照料。我说我家也是从周做饭，下次一定来我家尝尝他做的菜。

朔忽而想起，要去哲学之道的水边找萤火虫。大人们都说可能还早，这才五月中，往年总要在梅雨前后呢。我们在凉润夜风里穿过小巷，拐进哲学之道，水声汩汩，忽见横跨水面的铁管上立着一只硕大的苍鹭，悠然腾起，扇动巨翅，从我们身边掠过。

走了一段，并没有看到星星萤火。怕朔失望，我们说，下周估计能看到了吧，到时候再一起出来找。话刚落音，却见眼前深草里幽光明灭，朔喜悦得叫起来，大家也都非常开心，我们今年都是第一次看到。定睛望去，草丛中还有好几只，路边樱树上也有，悄然映着流水涟漪。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