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竹
初学古琴时,只觉得古琴的音色和形体都是我喜欢的。直到把古琴弹出沉郁辽阔之感时,才开始对贯穿几千年的古琴有深入了解的兴趣,尤其是琴背的铭文。
又因为我喜好国画,更加对“琴铭”兴趣盎然。前不久,在一位“琴铭”收藏者家里看到了大批历代古琴的“琴铭”拓片,翻阅调动了我记忆里关于古琴、琴铭的一些认识,尤其对“落花流水”琴背后的铭文拓片,简直有点着迷。
要知道,传世古琴中,据考证为唐至宋时期所制的“落花流水”琴最为世人瞩目,也是最具收藏价值的古琴之一。尽管想把一张古琴、一段铭文阐述清楚,是很难的事。但我也愿意为“落花流水”琴而贻笑大方一次。
明焰先生曾为“落花流水”来龙去脉撰文,披露它是清末收藏家、金石学家陈介祺的旧藏。之后辗转留存到潍坊名门望族田裕翥手中,田家若珍璧一般庋藏。历经许多波折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马俊昌老师最早接触到这张“落花流水”琴,多年收藏在家,秘不示人,直到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的吴钊先生要出版《中国古琴珍萃》(增订本)一书时,才将此琴拿出拍照录入书中。
铭文是伴随着文字的诞生而诞生的。大家知道,中国最早的文字是刻在兽骨和龟甲上的甲骨文,也就是说甲骨文本身就是铭文。后来,文字脱离了甲骨,又刻到竹简木片上,还是铭文。直到人们用笔墨把文字写到绢帛上及至后来的纸上,文字才与铭文分开。但是,人们依然不会忘记铭文这一形式,并且将铭文意义化,叫:铭刻。成语“刻骨铭心”就是将铭文精神化的产物。
“琴铭”的诞生,最初可能是琴主人在琴的背面画一个符号,以确认主权。后来的“琴铭”逐渐成为记录琴主人心情、志向和琴的出处、音色等的文字。
乍一看眼前这张“琴铭”拓片的“落花流水”四个字,就会想起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落花流水春去也”,但是,我认为此“落花流水”,决非李煜悲怆沮丧的“落花流水”。尽管李煜会弹琴,尽管古人认为诗书画乐同宗同源,但是,这张拓片上的“落花流水”四个字是规整的隶书,用笔稳健、均衡、流畅,足以说明彼时的琴主人写字时心态平和、呼吸均匀,有着任凭日升月落、春来冬去、雨雪风霜,我自在琴弦之上留住落花声音,记录流水律动的气定神闲和身外无物。
乐器有悦人悦己之分,古琴是悦己的乐器,“伯牙断琴”的故事,大概是尽人皆知的。古琴是找知音,不是找听众,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张拓片的下方还有一方印,内容是“十琴存古”。我判断这方印与“落花流水”的铭文不是一人所为,因为这方印的气息与“落花流水”不同。应该是一位收藏了十张古琴的人或认为有十张古琴值得收藏的人所为。
我不妨假设:彼时,这张琴的主人,或居于山林溪畔,或居于庙宇道观,或居于城郊乡野,或居于闹市之中,他的唯一知音,就是这张琴;他的整个世界,也是这张琴。自然山水在他的琴中,四季更迭在他的琴中,他的喜怒哀乐也在这张琴中。饱经沧桑而不失达观,历经苦难而未损愉悦。
落花的声音是多么动听!是时序的进步,是经验的增长,是种子在积攒力量。
流水的声音是多么迷人!是辞旧的吟唱,是忘却的纪念,是奔向海洋的宽阔。
落花无厌,流水趣长。于是,琴的主人轻提笔,饱蘸墨,如手在弦上隔空拂过,无声胜有声,用墨均匀地写下“落花流水”。
也许,那时他想到了王维的“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也许想到了东坡先生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天下事,无非是落花流水,享受落花流水抑或焦虑落花流水,是衡量一个人情怀和境界的标尺;是一个琴人对古琴这种自我对话、映照心灵器物的理解。
琴家与琴家的交流,只需各自在琴弦上那么一挑一勾,就是千言万语。而我的假设,仅是我此时面对这张“琴铭”的心情。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