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作家)
我对于现如今的故宫不大满意,首要的一点,便是它只允许南进北出。出北门后的交通饮食不便还是小事,最让人伤心的,是它拒绝了从御花园进入故宫的可能性——那是另一种况味,可以让故宫显得不那么煌煌。走过了逼仄的花园与军机处再看三大殿,就有一种“于我何有哉”的代入感。难怪从前的主子,老爱往颐和园圆明园跑。
依我的拙见,罗素所言“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放到哪里都合适。
扬之水先生说,吴小如先生对她讲:“从先秦入手好,这样就可以顺流而下了。”扬之水听了话,于是有《诗经名物新证》《诗经别裁》《先秦诗文史》。
我最近也颇读一点先秦文字,然而却是“逆流而上”——我熟的是晚清民国人的典籍引用,进而从《古文观止》《经史百家杂钞》《古文辞类纂》上溯。从经典的接受与流传回看上古,恰便是嚼二手馍吸二手烟式的乱炖。这样做的好处与坏处都是杂糅,容易多想一些本国人基本的性情与习气。
我还曾与治古代文学的同仁讨论:讲文学史能否从后往前,最后讲《诗经》与“飞竹,逐肉”?——我不是要替代从前的讲究,只是觉得可以添一种读法。就像用镜头书写长江,央视的《话说长江》是自唐古拉山脉各拉丹冬峰说起,而佐田雅志的《长江》与杨超编导的电影《长江图》,则是从江之尾上溯江之头——这是更符合一般人认知的走法,因为下游繁华远胜上游。然而古代文学同仁觉得我在发热昏,此事遂不再提。
扬之水的《先秦诗文史》虽然是“顺流而下”,但它有一桩好处:作者上船之时,似乎是打着一双空手。作者虽然自谦是“我看先秦诗文”,其实“我看”二字甚是强横,像我最近重读《左传》,十分叹服,从中寻到《儒林外史》与《红楼梦》的师承。而扬之水谈《左传》,劈头几句话便是石破天惊:
《左传》是史书,但历来嗜文者总把它当作出色的文章来看。春秋二百五十余年风俗制度与人情,赖《左传》而传。春秋时代蓄积酝酿之郁郁乎“文”,《左传》更占得精华。宋人真德秀纂《文章正宗》,以辞命、议论、叙事、诗赋来概括文章之义,如此四项,《左传》以皇皇一编而独领一代风骚……中国叙事文学的第一个里程碑,便完成在《左传》的创造中。
不仅是开篇不凡,后面论述的章节,即以“叙事”(一)(二)(三)、“辞令”与“议论”命名。我过眼的文学史多矣,像《先秦诗文史》这样的论例,才当得“妥帖”二字。扬之水有一次接受采访,说自己是“今之古人”。我瞧很是。其实她在《读书》当编辑时感兴趣的似乎是西洋的文史,便看这本书的论述笔调,竟然全未受洋派腔调的污染,也全无制式套话的捆绑。从近代大大小小的笔林墨雨中沐浴过来的人,才知道这是多么的不易。
名物之学,是扬之水的另一长项。虽然都知道王国维讲的“二重证据法”,但地下地上,俱能得其妙者,也没几位。《先秦诗文史》里的配图是很有意思的。我近年颇认为历史研究当有“氛围感”,汪曾祺说“气氛即人物”,氛围出来了,历史无须精描细绘,即能呼之欲出。左图右史,是中国的传统,但图文书虽然俯拾皆是,但图史之间,能够共同构成解释的张力,就难了。图是图,文是文,还好,怕的是图放在那里碍眼,文又总是拖图的后腿,看得人惊惶失措,宁愿分成二册,反而清爽。《先秦诗文史》翻览之下,也是觉得“妥帖”,图文彼此揖让,又能混成一体,参照阅读,更得其趣。
因此我担心的,不是这书配不配得上《先秦诗文史》这个名头(此书初版于2002年,彼时风气不同),倒是在今时,会不会因为这个书名太“硬”,反而让人望而生畏,走过路过而又错过。但也许我是多虑,此书2002年的辽宁教育初版豆瓣评分8.5,2009年中华书局版评分8.7,到了2023年北京大学社三版,评分更高亦未可知。
于我而言,正读先秦文字的今年,重遇《先秦诗文史》,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意。就像登山临水,往往遇到尽头折返的先行者,叩问这些前辈“前面还远不”“难走不”“风景好么”,前辈也是一脸慈祥,为言前路种种,顺便鼓励一下后生酸疼的双脚、疲惫的心情。顺流逆流,前驱后行,各有各的喜乐。幸甚至哉。
2023.4.19
供图/杨早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