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小说家。代表作品有《大老郑的女人》《化妆》《一个人的微湖闸》等。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第四届冯牧文学奖及各类文学刊物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意、俄、波兰、希腊、西班牙、塞尔维亚等多国文字。现居广州。
大概是2001年的冬天,或者是秋天,记不得了,我在北大东门见到了魏微。北大东门有一片酒吧,比如“雕刻时光”,比如“我们”,估计是沾了北大的光,有点学术气和文人气,更重要的是便宜,是学生和穷酸文人的一个好去处。当时,魏微身上套着一个“美女作家”的光环,说美女作家是一个光环,或许也不对,70后美女作家,是几年前《小说界》推出的一个作家群,但是,美女作家一出世,就是一个暧昧不清的词语,她们的成员有卫慧、棉棉、魏微、戴来、朱文颖等等,不久,就出现了“身体写作”的口号,卫慧的《上海宝贝》,棉棉的《糖》,引爆了文坛,再不久,美女作家和身体写作就扯在了一起。其实,美女作家群里除了卫慧和棉棉,别的跟身体写作并无关系,她们是被拉进美女作家群凑数的,她们的写作是有女性特征,但跟她们的前辈,比如张爱玲,比如萧红,并无差别,就是写作。
传说中,和美女作家见面,也是相当火爆的,比如谁见了卫慧,卫慧咋样咋样,是可以说上半天的。但是,我见到的魏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长着一张和善可亲的脸,上一分钟陌生,下一分钟就熟了,说话也得体,总之就是一个端庄的淑女形象,我肯定是调侃过她的“美女作家”身份的,问过怎样使用身体写作之类的瘟话,她也见怪不怪,哈哈哈一阵笑,就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她说的话,我一句也记不住,可她的笑我记住了,在后来的二十多年里,这样的笑,不断地在我耳边响起,她的笑,是响亮的,爽朗的,透明的,裸体的,毫无心机的,也只有毫无心机的人,才能这样透明地裸体地笑。笑应该是魏微最显着的标识了,我怎么形容她的笑呢?有一次,我走在圆明园里,乍暧还寒,将春未春,满眼萧索之际,突然就见一树白玉兰开了,赤裸裸的一树白花,不带一片叶子,我就想起了魏微,凡有她的场合,遇上好玩的不好玩的有趣的或无聊的,她就是这样笑的。
不久,魏微就租了房子,住了下来,与我一样,过起了北漂的生活。她是从南京来的,在南京,她好像也没有什么正经的职业,北京,南京,对她来说,是一样的。那阵子,全国各地,精神上无着落,处于游离状态的男男女女,都喜欢往北京跑,在北京待着,似乎有什么目的,其实又不知所以地待着,好像北京会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我就是在看了新千年的曙光之后,跑到北京去的,据说,这样的人,在北京有数十万之多,魏微,只是其中新来的一员。在北京,魏微干了什么呢?她什么也没干,她一个人关在屋里的时候,大概是在写作,但写得并不多,她倒是有了几个朋友,比如我,戴来,孟繁华,戴来最小,活泼生动,还好酒,喝着喝着,人就不见了,再找,是躺在桌子底下,然后,我们把她搬上出租车,送回家。孟繁华是我们的前辈,但他对当前辈一点兴趣也没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管魏微叫“姐”……我们在北京的生活,就是这样,每天聚在一起,从这张餐桌到那张餐桌,从这个酒吧到那个酒吧,高谈阔论,三句不离文学,好像在为文学准备着什么。
后来,戴来走了,就剩了我和魏微,我们住得很近,仅隔一条街,出去我们是一起的,回来也是一起的,在别人看来,十有八九就是住在一起的,他们俩,肯定不是一般朋友,是有那啥啥关系的。很多年后,比如程永新,比如洪治纲,逮着我还要审问,老实说,你和魏微到底有没有关系?我就老实说,我和魏微,真没有关系,你们这群俗人,不信世上的男女,是可以没有那啥啥关系的,我和魏微,没有身体,只有灵魂,你们不懂的。
有一个深夜,很深的夜,天都快亮了,我和魏微、孟繁华,在一处露天的夜摊喝着啤酒,这个时间,估计全世界的男女都睡去了,我们忽然就谈到了男女之事,忽然,我就发表了我这辈子最为严肃的理论,不搞论。我朝老孟说,身体,男人的身体和女人的身体,是一件很麻烦的东西,是不能靠得太近的,比如你和魏微,我和魏微,没有身体关系,天长地久,若有身体关系,终将成为陌人。老孟醉眼朦胧,突然老僧顿悟了似的,点头说,高,高,吴玄,你是二千年才出一个的圣人,你的不搞论堪比道德经。
好像是在开玩笑了,其实,北漂的生活不是这么轻松的,北漂的文学生活更不轻松,当时的稿费标准,每千字只有五十元,最高一百元,单靠写作是很难生存的,何况还写得不多。对一个像魏微这样的文青来说,哪怕生存不是问题,还有另一个问题,存在的问题,文青吃饱了撑的,是要思考存在的意义的,问题是他妈的存在,可能根本就没有意义。因此,在北京的那几年,魏微是很焦虑的,这种焦虑感逼迫着她,必须有所行动,写作或者跳楼,跳楼,她不敢,她终于写出了《化妆》。
《化妆》可谓魏微的泣血之作,还没发表,我就把我能想到的溢美之词,说了好几遍,此后,凡有人问我,你认为这几年最好的小说是哪篇?我说,《化妆》。你认为70后最好的作家是谁?我说,魏微。
不久,魏微就被当作人才,被广东省作协引进,做了专业作家。2006年,我也被当作人才,回到了杭州。
当专业作家显然比北漂安逸,就像家狗和流浪狗。文,穷而后工,或许是有道理的,在广州的魏微反而不写作了,一个专业作家,不写作,在干什么呢?我不知道。反正我在杭州也一样,好在我是编辑,不是专业作家,好像我们的文学热情,在北京早巳耗尽。我们时不时地通个电话,电话一般是这样开始的,在干吗呢?没干吗。写东西了没,没。然后,魏微哈哈哈笑,是在嘲笑我,也是嘲笑自己,大声说,我也没有。
除了不写作,别的该做的事,魏微也没做,比如吧,大部分人都要做的一件事,结婚,她没结,另外一件大部分人也要做的事,生孩子,她也没生。她就像一抹拥有人的形状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活在广州。好像是2013年,魏微六神无主地跑到了杭州,这回她是遇上事了,也不是她的事,是她娘的事,她娘比她好强多了,临老还想参与当地的工业化进程,借高利贷盖工业厂房,企图当个房婆谋利,结果是厂房空置,负了一大笔债,她得帮娘还债。这样的事,魏微怎么行呢,我又怎么行呢。在杭州,魏微还认识一个女雕塑家顾晶晶,顾大小姐不是常人,又学佛又学道,识阴阳,通鬼神,一次,在西湖边的一个山顶上,顾晶晶指着山下的杭城,给我描绘了一幅杭城的鬼地图,哪儿鬼多哪儿妖多哪儿精多,他们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活动,我们常说的妖精,其实不是一个品种,妖和精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什么也没看见,但我知道了杭州还有这许多我看不见的妖精鬼怪,也算长见识了。顾大小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蒙难中的魏微,叹气说,你最近运气是不好。魏微说,你会算命,快,快,赶紧给我算一算。顾晶晶说,我刚入门,怕算不准,我叫我的师兄帮你算。
顾大小姐的师兄在葛岭的抱朴道院,我本来是当着玩儿去的,但抱扑道院可是道家圣地,葛洪的炼丹之处,进了道院也不能不信。顾晶晶叫师兄的其实是位女性,我说,是道姑。顾晶晶纠正说,道家没有女性,都叫兄叫士。师兄年龄与魏微差不多,清瘦,有道骨,一言不发,领魏微进了一小屋,许久,魏微面色仓惶地出来,我问,怎么样?魏微说,准,真准,第一句就把我镇住了,她说,你被你娘害惨了。我说,啊。魏微说,还测了婚姻,她说,我47岁有一次结婚的机会,如果不成,那就得等74岁了。说着,我们都笑了,魏微也不得不笑。我说,你赶上姜太公了,姜太公74岁才娶了一个64岁的黄花闺女,你74岁可以嫁一个64岁的童男。魏微被逗得又笑了一下,随即又丧着气,对顾晶晶说,我给她400块钱,她不收,她说,我的命太差了,她不收钱。最后,她收了我20块钱。我说,啊,你的命就值20块啊。魏微说,哼,你也去算算,没准,你还不值20块呢。
顾大小姐的师兄,虽然算得很准,但她的价值观?唉,为什么人一定要结婚呢?为什么不婚就是命不好呢?你说,没钱就是穷光蛋,我赞同,说不婚就是命不好,我实在不敢苟同,结婚又有什么好的呢?关于魏微的婚姻,戴来和我仔细讨论过,魏微看似随和,实则挑剔,非常的挑剔,她倒不是那种视男人为敌的极端女权主义者,她的婚恋观恰恰是古典的,白马王子那款,她看中的男人,第一要帅,像白马一样帅,第二要有才华,像魏微一样才华横溢,第三,第三可以商量。这样的男人世上有不,或许有,在某个时间,好似有一个白马王子过来了,近了才发现不过是一头驴。
算过命不久,我们去了一趟苏州,戴来说,魏微最近有变化,好像有点想结婚了。我说,跟谁结呢。戴来说,不知道。我说,结什么婚呢,四十岁以前,懵里懵懂结了也就结了,过了四十岁,谁不想从婚姻里逃跑。戴来说,魏微不适合结婚。我说,对。我和戴来其实也不甚明白,她为什么不适合结婚,反正我俩都这么认为,就是对的。戴来说,我们好不容易一个人来到世界,为什么还要跟另一个人捆在一起呢,我们要对魏微负责,阻止她结婚。
谢天谢地,魏微果然至今未婚,我和戴来算是负责到底的。
我已经整三年没见过魏微了,原因大家都知道的。去年底,也就是国人都在咳嗽、发烧的那几天,我忽然收到了她的巨着《烟霞里》,足足有平常的两本书厚,我吃了一惊,原来这疫情三年,她倒是没闲着,新冠病毒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挽救了一个作家。
现在,该来谈谈她的写作了。其实,除了写作,别的对魏微来说,都是浮云,她那么长时间不写,也是一件不可言说的严肃的事情。在写作方面,一开始,我就是她的粉丝,她是以“美女作家”的身份出道的,早在二十年前,我算是研究过一阵“身体写作”,身体写作是一个被玩坏了的词语,其实,从身体出发,走向世界,再回到身体,是一条特别有挑战性的写作路径,被遮蔽的身体,扭曲的身体,未经发现的身体,身体和身体的关系,身体和世界的关系,身体和灵魂的关系,身体和上帝的关系,写好了,没准还得给你颁个诺贝尔奖,以表彰你对人类身体的勘探和洞见。但是,魏微对身体是羞怯的,我跟她说,你这样写,可以获诺贝尔奖,她也不干。确实,她不适合身体写作,在她的写作中,身体是被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的,是不在场的,她有洁癖,对身体有少女的神圣感,在她面前,拿身体开个玩笑也是不行的。一次,我们一大群人在闲聊,说日本机场的安检很严,要脱鞋检查,我随口接了句,还要脱裤子检查不。她立即就发飚了,卸下了淑女的伪装,骂我下流,还把我放椅子上的外衣给扔了。即便过了二十年,她还是这样,如果她写这次闲聊,她一定会把“脱裤子检查”这句删掉的。《烟霞里》的女主人公田庄,或许就是魏微,周围欲望横流,她也随波逐流,也出轨,但她的出轨,连手也没拉一下,就结束了,无论如何,她都不允许身体乱说乱动,这是一个少女的要求,因此,《烟霞里》是一部依然有少女情怀的小说,我不论一部小说有少女情怀,是否就很重要,是否就很可爱,但我得率先说出来,《烟霞里》是一部有少女情怀的小说。
《烟霞里》大致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田庄个人的编年史,从1970年生至2011年死,另一部分是田庄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编年史。前面部分是田庄的家,后面部分是田庄的国,合起来就是田庄的家国,再概括一下,《烟霞里》就是一部有少女情怀的家国叙事。但问题并不这么简单,从操作层面看,这是很难的一件事情,魏微无疑给自己挖了个坑,一个大坑,很容易就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烟霞里》出现了两个魏微,一个是作家魏微,一个是历史学家魏微,出现了两种叙事,个人叙事和宏大叙事,个人叙事的魏微,我是熟悉的,宏大叙事的魏微,我是不熟悉的,作家魏微,从来都是靠感觉写作的,想写就写,不需要任何准备,作为历史学家的魏微,我不知道她怎么当历史学家,给时代立传,起码要做扎实的案头工作吧,在我的印象中,她对八卦的关注远甚于宏大叙事,她居然为了写一本小说,做起了案头工作,而且还着实做得不错。对一个作家来说,同时进行个人叙事和宏大叙事,是危险的,这两种叙事,经常会互相冲突,无法进行下去,让它们和平共处,相安无事,这需要技术。把个人叙事转换成宏大叙事,这个比较容易,我也会,比如我见到一个美女,我向她表白,遭拒绝,我就骂她,你这是反人民。但宏大叙事如何转换成个人叙事,我不会,宏大叙事的那些东西,不是国家大事就是国际大事,太宏大了,我连转换的勇气都不敢有,我得向魏微学,她似乎在宏大叙事和个人叙事之间,来去自如,毫无障碍,我发现,她的方法其实也蛮简单,就是以一个女人家长里短的方式,把大事变成了小事,把外部变成了内部,把严肃的评论变成了轻松的闲聊,她好像是成功了。
因为《烟霞里》,我想起另一个人,从未谋面的一个人,董学仁。他写《自传与公传》,从1955年写到了80年代,自2008年开始,我在《西湖》杂志为他开了十年的专栏,然后暂停了,停到了现在,这可能是国内最早的非虚构了,可能也是最好的。这是2008年我为他写的推荐语:
在一个文本内,董学仁为一个人和整个世界同时立传。自传是细致的,公传是广博的,在此,个体变大了,世界则变小了,充满了生命感。董学仁消解了个人叙事和宏大叙事之间的壁垒,很可能创造了中国散文写作的一个新范式。
我把这段话移过来评价《烟霞里》是不是很合适,一个是小说,一个是散文,异曲同工,好像我在2008年,就为《烟霞里》写好了评语,然后静等它的出世。
从文学史上看,十九世纪以前,是宏大叙事,二十世纪,是个人叙事,个人叙事和宏大叙事曾经是对立的,就像传统与先锋,如今,传统与先锋是融合了,无论谁的写作,都可能既传统又先锋,在二十一世纪,个人叙事和宏大叙事是否也可以这样融合,就像魏微和董学仁做的那样,或者未来谁做的那样,魏微和董学仁,是否代表了或者开创了二十一世纪叙事的新方向。
来源:中华读书报
本文作者简介
吴玄,浙江温州人,主要作品有《陌生人》、《玄白》、《西地》、《发廊》、《谁的身体》等。长篇小说《陌生人》被认为是中国后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塑造了中国的一个新的文学形象。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