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已”,古人写友情能多情深意重?
凤凰网读书 2023-03-21 21:00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一个好朋友很难。朋友不在多,有一两个真心的就可以了。高山流水,可遇不可求。

遇到这样的朋友,却要面临分别,就会感到很失落。

民国文学大师梁实秋,在散文《送行》的结尾这样写道:

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那一刹那像是开刀。凡是开刀的场合照例是应该先用麻醉剂,使病人在迷蒙中度过那场痛苦,所以离别的苦痛最好避免。一个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那种心情。

更往前的古人们,又如何书写这人世间难能可贵的友情呢?

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曾说:“恋爱在从前的中国实在没有现代中国人所想的那样重要。中国叙人伦的诗,通盘计算,关于友朋交谊的比关于男女恋爱的还要多,在许多诗人的集中,赠答酬唱的作品,往往占其大半。”(《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

在《昨夜星辰》一书中,作者高盛元从离别主题读唐诗,解读友情中产生的失落、惆怅。“虽然我们也会谈到重逢,可是重逢的下一站,大概也还是离别。”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一、重复的声音

我们先来看郑谷的《淮上与友人别》: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如果我们反复读这两句诗,你会发现诗人在重复一个音节。我们不断地回到yáng这个声音上来。

诗歌是和声音有关的艺术。我们今天读诗歌,很多时候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形式。我们经常把形式和内容分开,然后花很多功夫去挖掘内容,而置诗歌的形式于不顾。其实很多文学作品,它的形式即内容本身。

我举一个例子。剥洋葱的时候我们以为第一层是个皮,于是把它剥下来了,我们以为里边还有个瓤。我们接着剥,怎么还是一层皮呢?我们又剥,里面还是一层皮。再剥,还是一层皮。到最后我们泪流满面,但是我们会发现没有其他东西了,剥完了。没有我们期待的那个瓤。因为皮就是它的实,形式就是内容。文学的形式是有意义的。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我们不断回到yáng这个声音上。这个反复出现的声音塑造了一个人不舍得走的状态。也许诗人不是有意这样去做的。但对读者来说,重复的声音却的确产生了这样的效果。我们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人,他离开,又回来,不断回到原来的地方。他一个人在这里徘徊,留恋,彷徨。他不舍得走。

清杨柳谷春钩艇图纨扇(局部)

“数声风笛离亭晚。”什么是离亭呢?古代的大路上,五里设置一个短亭,十里设置一个长亭。

李白写过一首《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亭是供人休息用的,旅途中停下来歇一歇。很多时候离别就发生在长亭和短亭中。所以它成了一个离别的背景。

长亭的意象很常见,比方说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再比如李叔同写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朱之荆说:“‘风笛’从‘离亭’生出,因古人折柳赠别,而笛曲又有《折杨柳》也。”(《增订唐诗摘钞》)

天色已经晚了,夕阳西下,风里是笛声。

最后一句,他没有说我想你,他没有说你留下吧,他没有说我不愿意走,他只是在描述一个客观的事实,“君向潇湘我向秦”。“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于言外。”(王鏊《震泽长语》)朋友去湖南,自己去长安。两个人方向相反,背道而驰。

郭兆麟说:“末句‘君’字、‘我’字互见,实指出‘渡江人’来,且‘潇湘’、‘秦’回映‘扬子江’,见一分手便有天涯之感。”(《梅崖诗话》)

一边是君,一边是我,一边是潇湘,一边是秦。对称的结构。他们共享的那个动词是什么呢?是“向”。“茫茫别意,只在两‘向’字中写出。”(周明辅《增定评注唐诗正声》)这个“向”是有速度的,它很快地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开了。这个距离并不是物理上的距离,而是心理上的距离。

俞陛云说:“凡长亭送客,已情所难堪,况楚泽扬舲,秦关策马,飘零书剑,各走天涯,与客中送客者,皆倍觉魂销黯黯也。”(《诗境浅说》)

二、已觉是两乡,何曾是两乡

我们再来看王勃的《秋江送别·其二》:

归舟归骑俨成行,江南江北互相望。

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

“归舟归骑俨成行”,他是一个送行的人,可是怎么偏偏看到的全都是归来的人呢?他明明是要送人走,可是眼前却都是回家的船,是回家的马,他们都从远方归来。

如果我们在车站送过人,就知道这个感觉了。

车站有来有往,有的人是从远方坐着车回家,但是有的人是在车站送别人走。当我们送人走的时候,看到那些拖着行李箱回来的人,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拥抱在一起,我们心里会很难受。

一个电影如果拍摄这样的场面,是很能打动观众的。因为有对照,有映衬。有人团圆,有人分别,分别的伤感才会被凸显出来。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里面提出一个说法:“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用快乐的场景来表达悲伤的感情,悲哀的程度会更深。用黑笔在一张黑色的纸上画画,画不出什么,因为颜色被底色吞掉了。如果换一张白纸去画,就会很清晰。写作也是这样。

“江南江北互相望”,其实也没有很远,只是隔了一条江而已。朋友坐着船渡过江。到了江的对岸,他回头看着我,我在这里看着他。

“谁谓波澜才一水”,他说你怎么能说这只是一条窄窄的江呢?这不是一条江呀,在他眼里,这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

“已觉山川是两乡”,他说我觉得江这边的山,和江那边的山,已经不在同一个地方了。这是两个世界了。物理上的距离其实没有那么长,一条江能有多宽呢?但是王勃“已觉山川是两乡”。这是心理上的距离。

我们把王勃的诗和王昌龄的《送柴侍御》做一个比较: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王勃说“已觉山川是两乡”,王昌龄说“明月何曾是两乡”,这是两个人的区别。

王昌龄被贬到湖南,做了龙标尉。他送他的朋友离开,这个朋友要到武冈去,武冈也在湖南境内。王昌龄说不要紧,你顺江而下,我们一水相连,我们共享这一条江水,我们共享江两岸的青山,我们共享云,我们共享雨,我们晚上还共享着一个月亮。

我们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你怎么能说我们分开了呢?

这首诗写得很乐观。唐诗里面有很多写送别写得很乐观的诗歌,比方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你和我即便天各一方,只要我们两个心在一起,我们也好像在做邻居一样。

还有高适写的《别董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你不要怕,未来的路上没有我陪你,肯定还有别的人来陪你。你还会有新的朋友,你不会孤单。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我们同在一片月光之下,我们有这一轮明月相联系,所以我们也不算是分开。

可是送人走哪有不悲伤的?你如果和他真的是好朋友,是没有那么乐观的。我乐观,我不悲伤,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悲伤,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也和我一起难过。

我们的确共享着一条江水,我们的确共享着一片青山,我们的确共享着一轮明月。

可是,我们也只剩下这一片月光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只有月亮了。

虽然我告诉你“明月何曾是两乡”,我说“莫愁前路无知己”,我说“天涯若比邻”,可是这个世界上的分别哪有那么轻松。

其实心照不宣的事实是,分别之后,“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甫《赠卫八处士》)。

三、预先支取的思念

上面几首诗谈到距离,其实还是一个空间的问题,接下来我们要谈时间的问题了。

之前在讲《锦瑟》的时候,其实和大家谈过,一个敏感的诗人,他不光会关注到现在的自己,他不光会关注到过去的自己,他还会关注到未来的自己。他会把时间线延长,已有的人生经验加上敏感的个性会让诗人提前想到未来发生的情况。

王昌龄的这首《送魏二》也是这样:

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

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这首诗前两句给了我们地点,给了我们离别的场景。“醉别江楼橘柚香”,在江楼上,两个人喝醉酒,你一杯我一杯,因为要分别了。“橘柚香”,时间是秋天。

第二句,镜头从江楼转换到了小舟上。“江风引雨入舟凉”,两个人从楼上下来,喝完了酒,该说的话好像也说完了。上船之后,风也来了,雨也来了。当然,这个凉不只是温度上的凉,可能也是情绪上的凉。

“忆君遥在潇湘月”,王昌龄想象船开走了之后,在某个晚上,朋友的船停泊在湘江上。“愁听清猿梦里长”,晚上朋友听着两岸的猿声。

郦道元的《水经注》里说:“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猿的叫声总是会让人感到凄凉。“听猿实下三声泪”(杜甫《秋兴八首·其二》),听到猿叫的声音,不自觉地就流泪了。

诗人想象朋友在江上,一个人在舟中,在月光的照耀下。他不光是在现实里听到了猿声,感到了悲凉。他入睡了,猿声也随之进入他的梦里。不管你梦着醒着,这种悲哀的情绪始终环绕着你。而诗人之所以会预想那个晚上的情形,是因为他一直在跟着朋友走,不是身体在跟着他走,而是情绪在跟着他走,自己的心在跟着他走。朋友到哪里去了,其实自己也到哪里去了。

而在那样一个时间,诗人会回想起两个人今天分别的场景。

这两句诗里的时间是非常复杂的。日本学者松浦友久说最后两句是:“以离别后的某一个时刻为起点,由此‘忆’起曾经分手的魏二,同时,在那一时刻想起魏二当下的情况……从现在的时刻(A)设定未来的某一时刻(B),由此回顾过去(A及A以前),再想象在那一时刻(B)魏二的境遇、情形。”(《唐诗语汇意象论》)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按照松浦友久的说法,这首诗是把时间复杂化了。这样的时间显然是心理上的时间。而时间的延长,并不仅仅是时间本身,它意味着情感的延长,意味着关切的目光一直望向未来。

戴叔伦有一首类似的诗,题目是《别郑谷》,我们来看一下:

朝阳斋前桃李树,手栽清荫接比邻。

明年此地看花发,愁向东风忆故人。

他在这里栽了桃树、李树,现在已经绿叶成荫,明年就开花了。他想到明年开花的那一刻,他看到开花后,又会回想起自己和郑谷今天在这里分别。

又是一个预想未来,回忆现在的时间结构。

古诗里面,尤其是唐诗,时间是复杂的,诗人描述的往往不是客观的时间,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时间,而是心理上的时间,是一个情感时间。

这种时间结构最有名的诗就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我想象未来有一天我们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我们在西窗下回忆今天这个听雨的晚上。

很多人读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之后,感到很惊奇,他怎么能把时间写得这么复杂?《百年孤独》的开头是这样的: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但是这种写法早在唐诗中就出现过。

“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明年此地看花发,愁向东风忆故人”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还有我们之前提到过的,在宋词里也有这样的写法,“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去年”(吕本中《减字木兰花·去年今夜》),“料今朝别后,他时有梦,应梦今朝”(周端臣《木兰花慢·送人之官九华》)。

四、望到望不见为止

我们来读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孟浩然比李白大十二岁,我们前面讲过,李白非常崇拜孟浩然,他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可是这样一个朋友要走了。

“故人西辞黄鹤楼”,黄鹤楼在武昌。李白在黄鹤楼送孟浩然离开。

“烟花三月下扬州”,烟花,指的是春天群莺乱飞、杂花生树这样美好的景象。

“孤帆远影碧空尽”,李白站在黄鹤楼上,宽阔的江面上不会只有一条船,但是他眼里只有一只漂荡的小舟。他自始至终盯着的,只是孟浩然所在的那条船。

后来不光是孤帆消失了,帆在水面上的影子也消失了。在天尽头,在水天相交之际,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要看到看不见为止。

《诗经》中有一首《邶风·燕燕》,也是一首送别的诗,里面有一句“瞻望弗及,伫立以泣”。我在这里远眺,一直看到看不到你的身影为止。最后什么都没有了,我就站在那里默默流泪。

李白这句诗是从这里化出来的。

“唯见长江天际流”,这一句很动人。唐汝询说:“帆影尽则目力已极,江水长则离思无涯,怅望之情俱在言外。”(《唐诗解》)诗人的思念就好像眼前的江水一样悠长。吴烶说:“孤帆远影,以目送也;长江天际,以心送也。”(《唐诗选胜直解》)在看不到的地方,心还在继续往前走。

他们的解释都很好。

但是我想李白最后一句里的孤独,其实超出了送别情境中那种具体的孤独。读到最后一句我们会发现,只有江水,留给李白的只有永不停息的江水。

李白写的是空。这个空不是事实层面的空。江上船只来来往往,现在未必是空无一物。他的空,是经过过滤的,是心境上的空。他写此外别无他物,只有江水在流。他也是在写心情,心里空空荡荡。他把失落具象化,具象为宽阔平静的江面,具象为高远的天空。

但同时,我们也知道,江水是什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论语·子罕》)江水就是时间。

我们会看到,在天地之间,在宇宙之中,在历史的长河里,一个孤独的个体。

留给他的只剩下孤独本身。

五、延缓的分别

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是送别诗里比较有名的,也叫《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刚下过雨,雨把尘埃全都湿润了,空气很清新,道路两旁的柳树都被雨洗过。在这样明媚的景色里,诗人却要在渭城送别故人。

他不是在家里送别,他已经和朋友元二赶了一天路。昨天晚上他们在客舍里歇下了,今天早上他要送朋友走,只是不能再送朋友去更远的地方了。

“劝君更尽一杯酒”,再看一眼柳色吧,再喝一杯酒吧。

王维试图做的,是延缓这个分别的过程。尽管他也知道,一杯酒并不能阻止这次分别。但是延缓的意义在于,它可以让周围的景物、气息、情绪,在朋友的记忆里多停留一会儿。

而停留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西出阳关无故人。”王尧衢说:“阳关外如有故人,君可不尽此一杯;如无故人在,则此故人一杯酒,安可以不尽?”(《古唐诗合解》)出了阳关,就再也没有老朋友可以对饮了。

让这段记忆延长的意义就在于,在某个孤独的夜晚,此时此刻的印象也许会成为一种陪伴。而这是送行者可以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说,再喝一杯吧。甚至他都不需要说,他只是举起酒杯,但对方已经了解了他的意思。两个人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酒在很多的时候替代了语言。有时候一腔心事,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举起杯子,再喝一杯吧。

六、这个世界下雨了

我们来读许浑的这首《谢亭送别》: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许浑在谢亭送别他的朋友。“劳歌一曲解行舟。”劳歌是什么歌呢?劳歌就是送别的歌。

南京有一个劳劳亭。李白写过一首《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该唱的歌已经唱完了,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解行舟”,把船的缆绳解开来,朋友要走了。

“红叶青山水急流”,水未必很急,船也未必因此走得很快。但是在诗人的眼里,朋友坐的船很快地离开了。这是心理上的速度。

朋友走了之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还有没喝完的酒,于是一个人把剩下的酒喝掉。可是“举杯消愁愁更愁”。自己大醉一场,暂时地躲进去了,好像分别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是这个梦,这个自我麻痹、自欺欺人的梦,迟早有一刻是会醒的。

诗人醒过来了,刚醒的一分钟两分钟,他可能还是朦胧的状态,不明所以,他的情感还不会有什么波动。他觉得这个世界还像以前一样运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当他回过神来的那一刻,他会突然被悲伤击中。我们能感觉到他的悲伤从胃里面翻涌出来。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诗人一下子意识到原来朋友已经离开了,留给自己的是什么?留给自己的是满天的风雨。

最后他没有写自己如何不舍,如何难过,如何惆怅。

他写的是,朋友离开以后,这个世界下雨了。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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