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3月8日,美国芝加哥万名女工举行街头示威游行,早春的街头飘来五大湖的雾气,女工们呼喊的热浪冲破了它,“面包与玫瑰”的口号响彻摩天的楼宇。
是啊,“面包与玫瑰”,这个节日的应有之意。一百年来,全世界的女工又何不为它欢呼、为它戚戚。这个口号,有一天,落在了一位叫范雨素的中国女工的故事里。
2017年,北京,44岁的家政女工范雨素,用一篇自述体的文章《我是范雨素》,把她的名字写在了那一年中国互联网的文化记忆里。她的经历,正是妇女节口号的缩影。
在苦难与劳动中,她寻找生存的面包;在书籍和写作中,她摘得自己精神的玫瑰。
那个月,《我是范雨素》在全网累计获得数千万的阅读量。她在文中记叙了自己及家庭十多年来的经历:做服务员、做育儿嫂,作为单亲妈妈独自带着两个女儿生活……
北漂、打工者、单身母亲、农村女性……集合在范雨素身上的这一系列“关键词”引发着读者的共振,个人故事里的苦难与文学,让人们惊于劳动者之终于开口,讲述自己的精神世界。
那些天,名牌大学毕业的媒体人蜂拥而至,来采访这个寂寂无名的“育儿嫂”。有人去了她在襄阳打伙村的老家,翻出了她小学写的诗歌。有人送来二十万,指明要出版她的作品。
那时候,范雨素一天要说十几个小时的话。她恍若隔世,她受宠若惊,她没有被巨大的曝光率冲昏头脑。她保持了自己的坦然和从容。
这一切,用范雨素自己的话说,是“偶遇一场沙尘暴,莫名奇妙成为了网红”。当公众与媒体的关注转向别处,撤出她与她的生活,范雨素自嘲是从“车如流水马如龙”到“门前冷落鞍马稀”。
生活,并没有因为“网红”发生什么根本的变化。她还住在北京郊区的城中村,边打零工,边写文章、看书。
早在“成名”的前两年,范雨素就在写她的长篇故事。而《我是范雨素》可以看做是这部作品内容的提前展演。后来,为了写完这部小说,她放弃了育儿嫂的工作,用零工支持家庭,攒出闲暇时间,在一张一张纸上写出手稿。
如今,这些十几斤重的手稿终于付梓成书,便是这本《久别重逢》。
下文《我写,我在》,即摘选自其新书《久别重逢》,文中范雨素称自己为“我那种从农村出来的普通女性,懵懂、惊惶、倔强、坚韧”,然而行文中却有着不普通的坚定:“要写好这本小说,不管能不能出版,能否赚到钱,我要做好这件事”……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作家,我觉得自己是撞大运了。我属于那种从农村出来的普通女性,懵懂、惊惶、倔强、坚韧。二十岁时,我刚来北京,那时候整个人是混沌的,什么也不懂,就有一种天然的自卑感,觉得不如人家城里人好。
我这一辈子都糊里糊涂地活着,麻木地赚点儿钱,养活自己的孩子。2012年春节,我和孩子一块儿看春节联欢晚会,有一个小品叫《荆轲刺秦》。第二天,我跟孩子说,这个小品我能写一个小说,你看你舅爷爷不就跟项羽一模一样。大孩子说是啊,舅爷爷不就跟项羽一模一样。
直到2014年,我参加了文学小组,才开始写这部科幻小说。等到2017年,我凭借《我是范雨素》一举成名,仍然没有写完这部小说。成名后,我辞掉了月薪六千的育儿嫂工作,每天上午去做家政工,下午和晚上读书、写作。
忽然间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要写好这本小说,不管能不能出版,能否赚到钱,我要做好这件事。虽然每天箪食瓢饮,吃得特别差,住得也特别差,但因为有了目标,就有盼头了,有精神头了。
我们都知道生存是第一位的,为什么还要做这些风花雪月的事儿?我觉得跟人的生命有限是有关系的。我们文学小组有个家政工朋友叫施洪丽,她有一次去拜访曹雪芹纪念馆,看到两棵古老的槐树,她感慨:“这世界上的一切生命都是会消逝的,什么能让它们留下来呢?大概只有曹雪芹那样的文字吧。”
我很清楚,我写小说,弄不好几年的时间都扔了,也赚不到一分钱,那也没关系,扔就扔了。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人的死亡有三次,一次是呼吸停止,一次是葬礼,最后是当所有你爱的人也都离世或者把你遗忘了。但如果一个人有了文字,有限的生命就进入到无限的时空中了。
文学小组开办到今天,有好几百人参加。北京这样的地方,免费的文学讲座多极了,但有时候我们这些人是不好意思进的。你说考上“985”“211”的农村学生都有天然的自卑感,何况我们。我们文学小组在皮村工友之家,不是那么冠冕堂皇的地方,甚至看起来破破烂烂,谁都能推门就进。我们有一个公众号,有一本文学期刊,还有一个教室当课堂,这些跟工友的气质相吻合。大家觉得,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
文学小组的老师都来自著名学府。张慧瑜老师坚持至今已有七年。在我和工友眼中,他做我们的老师是一件只是奉献没有收获的事,因为有的工友要生存,连晚上上课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在这种看不到成果的劳动中,慧瑜老师仍默默地奉献着。这个世界因为有了这些奉献的人,而变幻出诗意的篇章。
我的工友们大都写自己的故事或者亲身经历的故事。我们写作的意义是什么?不会为我们带来名和利。有的说,写作使我们被看见,使我们受到尊重;有的说,写作使我和别人不一样了,使我在平凡的生活中有了非凡。每个阅读的人,都能提起笔来写作,有一个文学梦,是我们每个人心中隐秘的愿望。你具备了写作能力,你具备了表达能力,你被别人看见了,那你就不在阴暗的角落里,就没有人敢忽视你了,至少不受欺凌了。有一次,一个家政工跟我说,她写的一篇文章在公众号发表了,高兴得一夜没睡觉。她的人生经历被看见了,文章被发表了,再小的公众号发表对她也是一种认可。
当然,我们也感谢今天这个时代。如果没有互联网,我们就不会被那么多人看见。
莫迪亚诺说,我们都是海滩人,沙子只把我们的脚印保留几秒钟。村上春树说,经过一段岁月之后,再以旅行者的身份去拜访一个曾作为居民生活过的场所,是一件相当不错的事。在那里,你好几年的人生被切割下来,好好保存着,就像退潮后的沙滩上一串长长的脚印,十分清晰。
苏东坡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民国初年,有个日本政治家说,活着,就要在地球上踩出一个个大大的脚印。
科学家说,虽然科技日新月异,但能把信息保存得最长久的方式,还是古老的文字。我们写下文字,就是把海滩上的脚印做成了一件大地上的田园石刻,做成了一件与大地永恒的雕塑,它使我们的精神生命永恒。著述和繁衍是仅有的能对抗死亡的两种方式。
感谢万物互联的互联网,使历史不再是帝王将相的家史,每个普通人都能写作,都能留下自己的文字,都能被看见。
我写故我在!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