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生活博物学
你小时候吃的糖是怎样的?
去年的一个晚上,我陪七岁的儿子在小区散步,他突然问。
他无意中的这一问,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父母也会经常讲他们小时候的事,虽然他们很忙,讲得也粗略,但我终身难忘。
我想写一个系列,就是我童年少年的生活博物学,记录讲述当年衣食住行的种种记忆,既是讲给他,也是为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的生活博物学留一个样本片段。
这个系列每篇单写衣食住行中的一样,每篇文章包含一个与此有关的趣事,加上必要的时代背景资料介绍。能写多少篇目,我不知道,也许一旦开笔就刹不住。我想写的这个系列,大概就是下面这篇的样子。
不能炫耀的幸福不是真幸福,我四岁时就体会到了。
那是1975年春夏之交的一个午后,应该是星期天,不然我不会出现在孙阿姨家。
那时我在新疆兵团农场一个只有一百来户的连队,孙阿姨是连队幼儿园的老师。
我们连队有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卖部,当时它叫代销店,就在我们隔壁的一排平房里。代销店门口没有标识,但你能循着酱油醋的味道找到它,如果门口有人排队,那一定是新到了好东西。
如果到的是水果糖、饼干之类,我会立即跑回家通知爸妈排队。
代销店的饼干是糖精饼干,它微苦的味道每个孩子都熟悉,玉米糊糊、苞谷馒头会经常用到它。那时的白砂糖很金贵,产妇、病号要补身体,需连里的卫生员在申请上批字,才能到营部供销社买50克白砂糖。
饼干的正确吃法是小口咬着吃,如果熬到别人吃完手中的饼干,而你手上还有小半块,看别人在旁吞口水,那才是吃饼干最大的乐趣。
水果糖就更不能咬碎直接咽下去,必须含在嘴里让它慢慢溶化。
叫水果糖是不准确的,代销店里的糖有股浓郁的甜菜味,是本地产的甜菜做的,应该叫甜菜糖才对。
但孩子们管这种糖块叫黑糖,因为它是黑色的,那种浅黄色半透明的正宗水果糖,则往往被叫作白糖,以黑白分高下。
正宗水果糖是酸甜味的,含在嘴里会均匀溶化,最后变成薄薄的一片,黑糖溶化不均匀,像有孔洞的太湖石,含在嘴里化完后,有些会留下一些小碎屑——小棍可能来自高粱扫把,黑色颗粒可能是活性炭。
无论黑糖还是正宗水果糖,都是防潮蜡纸包装,单色印刷,多为低饱和度的褐、绿、橙、蓝色。当时看来,颜色不鲜丽就是不高级。谁能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不饱和色居然成了性冷淡风的高级审美。
还有一种常见的高粱饴软糖,产地应该也不太远,虽然不太甜,但没有甜菜的怪味。加了红色的色素,还有一层糯米纸,比黑糖高级多了。
偶尔也能围观到上海产的水果糖,透明玻璃纸包装,艳丽夺目,玻璃纸能发出让人惊叹的脆响声。这种糖纸当然舍不得扔,水里泡一下再晾干,平平整整,适合夹起来收藏。
这种来自平行世界的高级糖,天然就是用来显摆炫耀,而不是用来吃的。
孩子们真正喜欢吃的,是酥糖——因为带横纹,我们管它叫大虾酥,是镶嵌着花生碎的牛奶糖,是黑色软糖芯的夹心糖,是纯正的牛奶糖,是带巧克力味的软糖。
但这些糖都是1980年前后才像火山爆发般出现的。糖的品种从极度匮乏到极大丰富,糖从需要父母挖空心思藏好,到孩子们可以把它在火炉上烤化拔丝玩,只有两三年时间。
在那天去孙阿姨家之前,我只吃过黑糖、几块正宗水果糖,最多也是石河子、乌鲁木齐这样的地方产的。
我应该是路过她家门口被她叫进去的。
孙阿姨是上海人,她只有一个女儿,在外边当老师,回来一趟全连都会知道,她穿着浅色连衣裙,骑挂满五彩装饰的女式凤凰自行车,她家干净整洁而空阔。
孙阿姨不喜欢孩子,在幼儿园总是很凶。她管我叫“黄木头”,因为我脸上无鼻涕、身上无泥痕。孙阿姨有时故意把我鞋子踩脏,把我的衣领翻折塞进脖子里,这大概是她表达喜欢的方式。
记忆是她捧出四方形大铁盒开始的。铁盒扁扁的,盒盖的图案美得无法形容,四周是明晃晃的金色。铁盒四边用机器卷过边,厚而坚实,不是常见那种边缘容易划伤手的薄铁皮。
她把铁盒放在地上,招呼我近前蹲下,两手轻轻扣在盒子两边。悦耳的开盒声,缓缓移开的盖子,五彩缤纷的糖果渐次展现。
阳光透过窗户打在糖果盒上,光芒耀眼,每颗糖果都像珠宝一样闪闪发亮。它们不是糖,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看着糖果,孙阿姨看着我。我没叫也没跳,平静而惊奇。
她抓住我的手按在糖果堆中,我小心地挑了几粒,想装进口袋,但我的手指被掰开,孙阿姨剥开一粒:张嘴!
咬!咬碎!不要含!孙阿姨命令。
我被连续投食了好几粒糖,我从没有那样吃过糖,幸福来得猝不及防,糖果像霰弹枪击穿我的小心脏。
离开她家时,我连一张糖纸都没有带走,路上空空荡荡,风和日丽,我幸福得寂寞空虚冷。
江湖险恶,四岁的孩子手里攥着一把高级糖,是闹市怀金,是主动寻衅。孙阿姨是对的。但对一个孩子来说,最大的幸福是与人分享,有好东西就该被人知道,就算被大孩子一抢而光,好歹也能留下传说和美名。
我什么都记得,就是没有那些糖果的任何味觉记忆。
2023.3.2
文/黄章晋(媒体人)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