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解读诺奖作家安妮·埃尔诺作品:词语如磐石,写作似尖刀
文学报 2023-01-08 21:00

202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项授予了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以表彰她“勇敢又确切地书写从个人记忆中挖掘出的根源,疏离以及集体约束”。埃尔诺的作品带有鲜明的自传色彩,她以自身经历为切入口,书写根植于个体记忆之上的集体记忆。在她的笔下,个人的故事(histoire)和时代的历史(Histoire)相互交融,不可分割。

2022年12月7日

安妮·埃尔诺领奖并发表获奖演说

安妮·埃尔诺对写作有其自己的理解和体会。2003年出版的《写作似尖刀,和弗雷德里克-伊夫·让奈特的访谈》收录了2001至2002年间两人通过电子邮件往来的问答交流。2008年,法国导演米歇尔·波特向埃尔诺提议拍摄一部纪录片,纪录片于2013年在法国三台放映,片名为《词语如磐石,作家安妮·埃尔诺》,次年访谈稿出版成书,书名是《真正的地方,与米歇尔·波特的访谈》。上述资料让读者有机会更加接近埃尔诺的写作世界。

安妮·埃尔诺1940年出生于诺曼底大区的利乐博纳,在她5岁的时候,全家搬到伊沃托,父母重操旧业,在当地经营一家咖啡杂货店。1963年,埃尔诺结婚成家,丈夫出身资产阶级。1967年,她通过了中学教师资格考试,并且获得了在高中的教职。工作和婚姻让埃尔诺实现了“阶级跃迁”。然而根据埃尔诺的回忆,婚后前几年是自己最痛苦,最有负罪感的时期。作为一名“社会内部移民”或者“阶级叛逃者”,她时常感到自己夹在两个阶级之间。1967年发生的两件事对埃尔诺的影响很大:一是父亲的病逝,二是她获得了第一份教职,学生大部分来自工农阶层,这两件事让她回忆起年少时在伊沃托的生活,让她知道了自己“应该”写什么:“写我所知道的现实,写我所经历的事情”。然而埃尔诺忙于家庭和工作,很难抽出完整的时间进行写作。直到1974年,处女作《空衣橱》出版,作家以虚构人物“丹妮丝·莱苏尔”的口吻讲述了少女的成长史,尽管被贴上了“小说”(roman)的标签,但是不难从中看出其原型就是埃尔诺本人。第二部作品《他们所言或沉默》(1977)的主人公名叫安娜(Anne),与作家本名安妮(Annie)更具相似性,仿佛是作家释放的某种信号,暗示了她的写作离事实更近了一步。第三部作品《被冻结的女人》(1981)基于埃尔诺自身的婚姻经历,这一次叙述口吻变成匿名的“我”,虚构和真实的边界愈发模糊,在访谈集《写作似尖刀》里,埃尔诺将这部作品看成是“转型之作”。

这三部尚属“小说”的作品让埃尔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撕扯感,这种撕扯感源于自己出身阶层所使用的平民语言和自己后天在学校习得的文学语言,换言之,也就是“被统治阶层”的语言和“统治阶层”的语言。真正的改变要等到《位置》(亦译为《一个男人的位置》,1983)。在这部聚焦父亲的作品中,埃尔诺直言她找到了解决撕扯感的方式。她告诉自己要摆脱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姿态,否则只会让父亲及其阶层在已经遭受的统治之上再增加一层“语言统治”。为此一定要摒弃双重陷阱,既不用过分讲述悲苦,也无需吟唱大众赞歌。最终埃尔诺采取“平白行文”的写作风格,少用修辞和描写,以求文本直白,贴近事实,正如埃尔诺在《位置》中提到的那样:“没有抒情的回忆,也没有胜利者的嘲讽,中性的写作对我来说很自然,这正是我曾经给父母写信报平安时所使用的风格。”如果说埃尔诺的前三部作品还属于“暴力写作”,那么从《位置》开始,暴力宛如一股情绪,“渗入文本之中”,埃尔诺以这种方式对抗两种阶层和两种文化的撕裂。

事实上,安妮·埃尔诺找到这种写作方式的过程并不容易。在访谈集《写作似尖刀》里,埃尔诺表示,作品《位置》的一切,它的形式,声音,内容,都产生于痛苦之中。这份痛苦说不清道不明,夹杂着负罪感、不理解和反抗精神。1976年,埃尔诺写了《位置》的开头部分后,她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次年,她又写了100多页,再次搁笔。此后的6年里,她不断思考探索,寻找合适的写作方式和叙述姿态。1982年,她决定放弃虚构,以一种中性客观的风格重新书写文本,1983年6月完稿。《位置》出版后荣获次年雷诺多文学奖,埃尔诺在作品中描绘父亲的生活细节,进而呈现一个社会阶层的现实。介于文学、社会学和历史学之间的《一个女人》(亦译为《一个女人的故事》,1987)也是如此,母亲成为平民阶层女性的缩影。埃尔诺在《羞耻》(1997)中写道:“不是在写故事,也不是在写回忆录,而是当一次我自己的人类学家”。她由12岁那年“父亲要杀母亲”的暴力事件开篇,以咖啡杂货铺为起点,用社会学的手法勾勒伊沃托的地形样貌,描绘当地平民阶层的生活图景,以及他们的习俗、喜好、心理和价值观。正是通过“平白行文”的写作选择,埃尔诺感觉自己超越了文学的撕裂感。

埃尔诺反复强调称:“我不是一位写作的女人,而是一位写作的人。只不过这个人拥有一个女人的故事。”她书写自身作为女性的经验,她在《被冻结的女人》中描述自己破裂的婚姻,她对离婚后的情感经历也直言不讳。在《纯粹激情》(1992)里,她讲述了自己和一位已婚俄罗斯外交官的情感经历。几年后,她又出版了这段感情期间记录的日记《迷失》(2001)。这并不是埃尔诺第一次采取这种“互补”的形式叙述同一件事,此前《一个女人》是围绕母亲的叙事文本(récit),而《“我没有走出我的黑夜”》(1997)则是埃尔诺在养老院照看母亲期间记录的日记。埃尔诺往往先出版文本,再出版日记。在她看来,文本比日记更加客观冷静,超越了记录日记时所处的时空和情感,而日记作为一份“档案”,又可以对文本做进一步补充,使二者以互补的形式还原故事面貌,哪怕这样做要冒着揭露隐私的风险。

出版于2008年的《悠悠岁月》斩获了玛格丽特·杜拉斯文学奖等几大奖项,进一步奠定了安妮·埃尔诺在法国乃至世界文坛的影响力。然而这部作品的构思可以追溯至1980年代。埃尔诺穷尽多年只是为了寻找适合这本书的写作形式。在这段漫长的思考期间,她先后完成了《羞耻》《事件》等其他作品。2002年,埃尔诺确诊乳腺癌,她决定立刻基于此前的笔记开始这项写作计划。在《悠悠岁月》里,埃尔诺依托14张在不同时间段拍摄的家庭照片,由个人经历延伸至社会历史,覆盖了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经过法国抵抗运动、阿尔及利亚战争等一系列“大事件”,一直到2007年萨科齐当选法国总统,也就是埃尔诺成书之时。叙述口吻不再是第一人称单数“我”(je),相反被“我们”(nous)、“她”(elle)和无人称泛指代词“on”所取代。埃尔诺凭借其独创的“社会自传”,使得《悠悠岁月》成为一代法国人的“记忆之书”。

[法]安妮·埃尔诺|吴岳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

《悠悠岁月》出版同年,曾经拍摄过伍尔夫、杜拉斯等作家的纪录片导演米歇尔·波特向安妮·埃尔诺发出邀约。拍摄工作于2011年1月开始,共持续3天,其中大部分场景都是在埃尔诺位于塞尔吉的家里完成的。埃尔诺离开伊沃托后,先后在波尔多和安纳西生活,1977年,她搬到距离巴黎不远的塞尔吉,一直生活至今。在纪录片中,埃尔诺说她在塞尔吉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事实上,除了早期的两部作品《空衣橱》和《他们所言或沉默》之外,埃尔诺的其他作品几乎都是在塞尔吉的家里完成的。埃尔诺对这里有着深厚的感情,她直言自己无法在酒店或其他别的地方进行创作。过去的四十多年间,埃尔诺见证了这座新城的变化,她也为塞尔吉留下了文字的印记,她观察塞尔吉通往巴黎的快线列车上的景象,她描绘欧尚等大超市里面的人群,这些在《外部日记》(1993)、《外部生活》(2000)、《亲爱的看看光吧》(2014)等作品中均有所呈现。埃尔诺说,她想在写作中打破社会阶层,使用一种“所有人的语言”去描摹日常图景。

埃尔诺刚搬到塞尔吉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座正在开发的新城。年复一年,埃尔诺见证了塞尔吉的变化,也让她想到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所生活过的伊沃托,彼时这座诺曼底小镇正在法国经济“黄金三十年”的背景下蓬勃发展。过去的经历和当下的生活交织重叠,一段记忆悬浮在另一段记忆之上,埃尔诺将之称为“重写本”(palimpseste),意思是把已经写过字的羊皮纸上的字迹刮掉或者洗掉,然后在此页重新书写其他文本。埃尔诺擅长堆叠记忆的层层图像,她的写作宛若“隐迹纸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书写相同的主题和经历,轻轻擦拭新作又依稀可以辨认出旧作的痕迹。在《年轻男人》(2022)中,埃尔诺就使用了“重写本”的手法,作品讲述了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一段往事:她在54岁时和一个24岁年轻男人相恋。交往期间埃尔诺听到了南希·霍洛韦的歌曲《Don’t Make Me Over》,思绪把她拉到上世纪60年代。埃尔诺声称自己对歌曲非常敏感,歌曲连接了她人生的各个阶段,每首歌都能带来与之对应的图像、感觉与回忆,成为她个人甚至集体的“小玛德莱娜蛋糕”。埃尔诺也痴迷于照片,在她看来,照片是写作的催化剂,是岁月的见证。埃尔诺经常在文本中穿插对照片的描述,这一点在《位置》《一个女人》《羞耻》《悠悠岁月》等大部分作品中均有所体现。

安妮·埃尔诺认为,写作一定要“具体”。提到写作,她联想到两个意象:石头和尖刀。她认为,写作好比“掏出河水深处的石头”,在写作中,词语一定要如同磐石般坚硬牢靠,固定在纸张上无法移动。她把写作比喻成“一把尖刀”,她将写作视为自己的武器,用来对抗来自两个不同阶层之间的撕裂感,用来揭露两种性别之间的不公正。埃尔诺强调,她并未想要挖掘生活的昏暗面,也不想回忆自己的过去,更何况她对自己的过去并不感兴趣,她要做的是“破译一种情境、一个事件、一段爱情关系,从而揭示只有写作才能使之存在,并且传递给他人意识和记忆的东西。”

▲埃尔诺作品合集

埃尔诺将作品合集命名为《书写生活》(2011),这里使用的是“生活”(la vie),而不是“我的生活”(ma vie)。或许,当文学以一种非特定、无人称的形式书写时,才能抵达更加具有普遍性的真相。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打破孤独”,个体关于羞耻的体验,激情的体验,嫉妒的体验,痛苦的体验,才能得以与他人共享,实现个体独特性与世界普遍性的融合。

文/李琦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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