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可以听的。比如,听酥酥春雨,可以感知大地饥渴地吮吸;听凄凄秋雨,可以感知落叶伤离地叹息。最畅快的是夏日的雨,哗哗啦啦的,还可听见莊稼拔节的和音。同样,雪也是可以听的——当然,听见雪的,也许不仅是耳,或许还有心。昨夜,在万方俱寂的空宇中,隔着一道厚厚的窗帷,我就听了大半夜的雪。那雪是从午夜前开始的。初时,是听见它在落地窗上沙沙地滑过,继而是在窗前还剩几片残叶的树枝上摩挲着,再而是在庭院里翻卷累积着……。待到清晨起来,拉开窗帷,眼前的小院玉阶琼枝,远处的楼宇银装素裹。
我喜欢雪,在依水而成的雨雪冰雹霰雾等各种形态中,雪是最让人怜爱的。它洁白的色,晶莹的体,奇幻的花,轻盈的质,都是那么让人遐思无限,浮想联翩。并且,雨落地无形,或渗入泥土,或汇入溪流,或聚为洼淖,总归于无形。而雪则不然,它会随所覆盖的大千世界而幻化成千姿百态,让人任景赋形,寄情写意。也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文人墨客,对其钟情不已,写下那么多咏叹吟哦的诗篇。据传,春秋时晋国乐师师旷,还曾演奏过一首叫《白雪》的乐曲,大约是模拟落雪的,曾不仅让人听得如痴如醉,甚而“神物为之降”(见《淮南子·时则训》)。可以想像其妙音神韵一定是令神人共醉,只可惜今已无传矣。
北方人熟悉雪,也大都喜欢雪,它仿佛是一位至爱的朋友或亲人,每年都会随着冬的脚步如期而至。假如有一个冬天没有雪,则那个冬天一定是不完美的,甚而是让人深感怅惘和缺憾的。
南方也有雪,但一则南方的雪比较少,再则南方的雪,总是柔柔的、软软的、绵绵的、粘粘糯糯的,如天宫撒下的棉花糖。不像北方的雪,来得那样爽快,那样干干脆脆。所谓“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李白)”,有声有色,气势恢弘。不过,南方的雪也有一种别样的美。记得有一年的冬天,我在姑苏赶上了一场雪。有友人陪我去狮子林赏雪。那天几乎没有风,雪缓缓地落着,园子里又没有多少人,静静的好像只有雪落的声音。使得我们连说话都好像加着小心,仿佛是怕把那雪惊扰了。我们在园中逶逶迤迤地走到“立雪堂”上,看那雪在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间,怡然自得地飘逸着;在曲折盘旋的回廊黛瓦上,疏疏落落地积蓄着;在曲池碧涧的清波潭影里,悄无声息地融和着;在梅兰竹柏的枝枝叶叶中,离离合合地粘连着。尤其是那雪,松松地包裹在千姿百态的“狮子”身上,使它们仿佛长出了茸茸的白毛,瞬间鲜活灵动起来。这就是江南的雪,静静地落下来,静静地附着在任何的地方,柔柔的弱弱的,总给人一种脉脉含情小鸟依人的感觉。若以人作比,就宛若南方的女子,温良谦谨而又不失妩媚。怪不得雪芹先生在大观园里写了那么多女儿们咏雪的诗,概因其与雪是各有灵犀一点通吧!
相比之下,我们北方的雪,就好似豪爽大气的男子汉了。“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李白)”,穿林海,压深涧,越莽原,凝江河,漫天龙鳞,遍地玉屑,万籁无声,惟其猎猎。尤其难忘的是小时候的雪,比现在的要大得多。每每一夜风雪过后,早晨起来常常是大雪封门,要用棍子把门撬开一道缝,再用铁锹一点一点地把雪铲开,人才能钻出去。早晨上学,要从一道道齐腰深的雪檩子上连滚带爬地穿过去才行。那是真的冷、真的难,也是真的爽,真的乐呀!可惜时至今日,随着环境的变化,像小时候那样的大雪,已经是极其罕见了。也许在遥远的北疆或者还会有,但在我的家乡现在确已是难觅踪影了。
小时候喜欢雪,是因为雪好玩。打雪仗,堆雪人,垒雪房子,挖雪洞……下雪天简直就是一个快乐的节日。等到人长大了,再读了点书什么的,对雪的感觉就有了变化,不再是“玩雪”,而是所谓的“赏”雪了。雪是最有灵性的。无论它是在天空中飞舞着,在旷野里盘旋着,在梅蕊上缠绵着,在松枝间团聚着,都会让人生念,引人遐思。而我最喜欢的,则是雪后的净与静。“净”则,仿佛整个世界都因那雪而净化了,连我们自己的心也似变得纯净透明了;“静”则,犹如全部尘世的喧嚣都因那雪而停下了,连我们自己的灵魂也变得宁静安定了。在这混沌的尘世,浮躁的人生,能藉以让心灵找回一时一刻的洁净和宁静,是何等的不易啊!而藉此境界,又可以让自己的心灵,唤回多少往昔的纯真与善良,冥想多少曾经的美好与思念,甚而可以聆听来自远古的哲音或向佛祈祷未来的回声……
2020年元月6日小寒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