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三体》影视化这么艰难?我们或许可以回到《三体》的文本中寻找答案。
在作家许子东看来,当代小说如果语言不够有特点,要求高的读者通常就读不下去了,不过刘慈欣是一个例外,“他用几个精彩绝伦的细节,还有奇幻的情节框架,活生生弥补挽救了文字叙述方面的不足”。
而这几个精彩绝伦的细节,恰是最难被影视呈现的部分,也就是其中四个堪称天才的、最刺激的文学意象——眼睛中闪烁的倒计时、三体中的脱水者、巴拿马运河上架起纳米线,以及三体的武器“水滴”……
“《三体》是20世纪中国小说的一次越界、一次转向”,我们可以从很多不同侧面维度去展开阅读——既可把小说里的量子幽灵、三体模式、高维宇宙、歌者文明、降维过程看成烧脑的哲学课,也可以当作缓解阅读疲惫的通俗读物。当我们一次次失望于改编的质量,回归《三体》三部曲本身或许还是最好的选择。
刘慈欣(1963—)长篇小说《三体》是我们“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之中唯一一本硬科幻小说,不仅象征着几乎空白了一个世纪的中国文学神奇魔幻传统的归来,并且在某种意义上也试图证实当代“中国故事”的“世界意义”。这种“世界意义”,又是从最中国的“文革”故事开始讲起。
我们主要是读《三体》的第一卷和第二卷。《三体》三卷有不同的主人公,也有贯穿线索。在文学意义上,可以分开来读。个人觉得第二卷最出色,第一卷和20世纪小说中的“文革”叙述最有关联。
如果说梁启超的政治幻想预见了(也局限了)之后百年小说拯救中国的各种方案,刘慈欣的世纪末(新世纪初)硬科幻,是否在显示中国小说的一些新的发展可能,在物理上走向太空,在心理上走向世界?
刘慈欣《三体》在科幻文学界得到了世界级的雨果奖。奥巴马、马云等名人都非常欣赏。英文版据说文字漂亮,在美国也有不少读者。文学界、学术圈里,比较早注意到刘慈欣的是哈佛大学的王德威教授,他说:
“我最初知道《三体》是我学生推荐的,我看了觉得特别奇怪。我必须说他的文字是不够好的,但是你又觉得他处理人类文明的手法,诸如‘三体人要来’的情节,完全不是王安忆、莫言、苏童或者阎连科可以处理的。在那个意义上,他让我吃了一惊。”
相比贾平凹、王安忆、阎连科这些作家精心刻意讲究语言,《三体》的叙述语言比较文艺腔。小说第一卷中,汪淼的现在时态的叙事,叶文洁的往事回忆全知视角,还有三体游戏当中汪淼的体验,三种不同的叙事状态,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同一种笔调。
本来,当代小说如果语言不够有特点,评论家或者要求高的读者通常就读不下去了。但刘慈欣是一个例外,他用几个精彩绝伦的细节,还有奇幻的情节框架,活生生弥补挽救了文字叙述方面的不足。
我初读《三体》时,还没进入故事,就被几个细节意象吸引。第一个是在暗室里发现照片上有数字。汪淼叫家人拍同一个相机,没有数字,可是他自己看哪里都有数字,而且是逐渐减少的数字。象征意义上,每个人都在目睹自己的人生在分分秒秒消失,在眼看死期逼近……太可怕了。后面讲到宇宙大背景上去看倒数信号,宏大遥远,反而感觉没那么强烈。所以,文学中刺激人的东西,最好是读者感官能触及的东西。
第二个印象极深的细节是脱水者。在模拟游戏中,三体人为了适应无规则的冷热生态,太热时就要全身脱水,变成一张皮,折起来存放,等气候合适,再把这些“人干”放回到湖里,就恢复成三体人。单单为了脱水者这个场景,《三体》也应该拍成电影。听说是早有拍电影的计划,Netflix要请《权力的游戏》的主创来参与电影改编,值得期待。
第三个细节是在巴拿马运河上架起纳米线,将6万吨的第二红岸基地“审判日”号游轮在一瞬间平切成几十个薄片。
“审判日”号开始散成四十多片薄片,每一片的厚度是半米,从这个距离看去是一片片薄板,上部的薄片前冲速度最快,与下面的逐级错开来,这艘巨轮像一叠被向前推开的扑克牌……
描述得很冷静。想象一下纳米材料,“泰坦尼克号”成了扑克牌。
《三体》第一卷分三条叙事线索。
第一条线索是物理学家汪淼旁听军事会议,认识了丁仪、魏成、申玉菲等科学家,身边有警察大史保护。读者跟随着汪淼的眼光、知识、思想,一步步知道有一个神秘的外星人文明要入侵地球了。这时小说基本上是侦探悬疑的格局。
第二条线索是汪淼认识了科学家杨冬的母亲叶文洁,当时她已经70多岁了,是老科学家。叶文洁用第三人称,分成几段回溯她的“文革”往事,有时是事后的角度。
第三条线索用了另外一种字体,汪淼在玩三体游戏。这套游戏其实是三体人的一套广告片,借用了地球上的重要人物,周文王、纣王、墨子、牛顿、秦始皇、爱因斯坦、冯·诺依曼、哥白尼、伽利略等,宣讲三体文化的来龙去脉。解释三体人生态环境困难,所以要寻找其他文明,也许要来地球。如果玩游戏的人层层深入,最后同情三体人移民愿望,那就会成为三体人在地球上的朋友。
侦探、“文革”、游戏三条线索交叉进行,其中第二部分最有中国特色。
刘慈欣生于60年代,本人是一个工程技术人员,但对政治题材一直有兴趣。他在1989年写过一部幻想2185年的长篇,讲一个年轻人潜入纪念堂,将领袖的大脑用计算机模拟再生,导致产生了一个共和国,在人类社会里只存在了几个小时,在电子空间里却有600年的历史。《三体》里的“文革”没有这么奇特的情节,基本上是已有小说桥段的综述,比较符合海内外关于“十年”本来想象——叶文洁的父亲叶哲泰也是物理学权威,接受批斗时,只因他为爱因斯坦相对论辩护,就被四个14岁女小兵打死。临死时还看到了自己妻子绍琳对他揭发批判。而叶文洁这个小女孩目睹这一切。这一章的题目叫《疯狂年代》。叶文洁后来就是地球上呼应三体人的叛军统帅。
《三体》的宇宙空间想象需要一个情节支点——向外层空间发射信号。这个疯狂情节需要一个疯狂背景,于是就安插在“文革”背景上。而且主人公想靠外力来拯救人类,这个疯狂想法的形成也需要“文革”土壤。当年的口号,正是要拯救地球、解放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世界人民。父亲去世后,叶文洁到内蒙古建设兵团,她每天看到也参与的兵团建设,其实就是破坏草原森林,让她十分不解。男生白沐霖也有同感:“这是搞生产还是搞破坏?”白沐霖介绍叶文洁看一本书Silent Spring(《寂静的春天》),作者是Rachel Carson(蕾切尔·卡森)。此书白沐霖参与翻译,讲的是一些西方环保概念。38年后,在叶文洁的最后时刻,她还回忆《寂静的春天》对自己一生的影响,这时叶文洁对所有地球人的命运都有影响。
蕾切尔·卡森所描写的人类行为,比如使用杀虫剂,本来叶文洁觉得是正当的科学技术,《寂静的春天》让她看到,从整个大自然的视角看,这个行为与“文化大革命”是没有区别的,对我们的世界产生的损害同样严重。“这个行为与‘文化大革命’是没有区别的”,这句话要画一条重点线,这是《三体》第一卷里最重要的一句话——不仅让“文革”在《三体》科幻里承担情节支点、铺垫信仰背景,而且也使《三体》在各种各样中文“文革”叙述当中具有某种世界背景。
《三体》的写法,原是为奇幻剧情找支点,有意无意却出现了“横向联系型”叙述:把“文革”和世界其他问题联系起来。说西方科技危害大自然,与“文化大革命”是没有区别——与其说这是生产建设兵团十七八岁女战士叶文洁的远见,不如说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刘慈欣等新一代书写的超越策略。很多看来正常甚至正义的人类行为,其实都可能是邪恶的。
“再想下去,一个推论令她不寒而栗,陷入恐惧的深渊:也许,人类和邪恶的关系,就是大洋与漂浮于其上的冰山的关系,它们其实是同一种物质组成的巨大水体,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认出来,只是由于其形态不同而已,而它实质上只不过是这整个巨大水体中极小的一部分……人类真正的道德自觉是不可能的,就像他们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借助于人类之外的力量。这个想法最终决定了叶文洁的一生。”
《三体》第一卷将“十年”从独特的中国话题转为世界与人类的某种困境,但不是写实检讨其中的历史关系,而是借助了科幻和外星人的神奇方式。
夏志清在他的著名论文《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里,曾经批评中国现代作家非常感怀中国的问题——无情地刻画国内的黑暗和腐败,但并没有把国家的病态拟为现代世界的病态。
“中国的作家,则视中国的困境为独特的现象,不能和他国相提并论……假使他们能独具慧眼,以无比的勇气,把中国的困蹇,喻为现代人的病态,则他们的作品就更可能进入现代文学的主流。”
年轻的叶文洁好像早就听到了夏志清的劝告,所以她马上把西方科技伤害大自然和中国“十年”等同起来,把中国的问题扩展为人类的问题(甚至还不仅仅是人类的问题)。夏志清的批评,其实也是我们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过程中的一个困惑:中国作家从梁启超、鲁迅开始,到余华、阎连科,是否真的太聚焦于“中国问题”?刘慈欣现在把“艰辛探索”带向外层空间,是延续还是告别20世纪的中国梦?
叶文洁被男生白沐霖出卖,年纪轻轻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使她在父亲、妹妹死亡以后,进一步对社会对人性失望。因为研究太阳黑子,她被调入保密的军工项目红岸基地。基地原来是为了向外层空间发射代表中国的声音,叶文洁发现可以利用太阳信号做放大器,就擅自向外层空间发出了一条介绍地球文明的信息,于是改变了全人类的命运。
《三体》写“十年”,有两个细节比较特别。一是女主角发射信号以后,冷血谋杀了基地政委和自己的丈夫,这两人对她其实都有过帮助。第二,“十年”以后,叶文洁特地找来打死她父亲的四个女小兵,结果来了三个,她们全无忏悔之意。有的说自己的手在武斗当中被坦克压坏了,有的说是为了救生产队的羊,被洪水冲走了,她们还直接提到了《枫》,提到无谓的牺牲。总之,她们也觉得是受迫害者,早就忘了她们也迫害别人。
这场拒绝忏悔的戏,使叶文洁对世界彻底死心。其他写“十年”的小说也有写迫害者被迫害的情节,但没有《三体》写得这么直接,而且毫无罪感。可能借助时间优势,60年代以后的作家们,更清楚看到“十年”中的受害者之前也害过人,也可能被操控或者操控别人。所以和陈忠实、莫言他们的苦苦纠缠是非善恶不同,新一代文青更超脱。小说的第二卷将大大发挥生存主题——安全是最高道德,这也给了“十年”故事一个普世的诠释角度。
小说里的象征符号有的明显,有的隐晦。等到后来三体逼近地球时,地球上就出现了不少派别:降临派、拯救派、幸存派。降临派等于革命派,要彻底打破旧世界。拯救派又想崇拜三体,又想保留地球,属于改良派。幸存派基本上贯彻余华的小说题目——“活着”就好。在《三体》里,专制政体不仅是在地球,也出现在外层空间。
“对个体的尊重几乎不存在,个人不能工作就得死;三体社会处于极端的专制之中,法律只有两档:有罪和无罪,有罪处死,无罪释放。我最无法忍受的是精神生活的单一和枯竭,一切可能导致脆弱的精神都是邪恶的。我们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对美的追求和享受,甚至连爱情也不能倾诉。”
三体元首有一段话,是这样的——
“你向往的那种文明在三体世界也存在过,它们有过民主自由的社会,也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你能看到的只是极小一部分,大部分都被封存禁阅了。但在所有三体文明的轮回中,这类文明是最脆弱最短命的,一次不大的乱世纪灾难就足以使其灭绝。”
所以,对叶文洁来说真是反讽——她对“十年”不满,把“十年”等同于人类各种邪恶,把中国问题转成世界问题,可是她希望来拯救地球的外星文明,恰恰又是如此。
这是《三体》的真正特别之处。大部分中国小说描述这类话题,都是过去式,《三体》却可能是未来式。大部分美国电影描绘独裁政治,都是较低级星球,《三体》却想象是更高的科技文明。刘慈欣笔下的“三体”,生态恶劣,制度集权,为了生命保障,文学、艺术、爱情缺乏,言论更不自由。无所不在的权力机器,基本上就像托马斯·霍布斯在300多年前描写的“利维坦”。而且三体科技发达到能监视所有的地球人——小说里是一种人类看不见的智子,监视着地球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微信、微博、脸书、推特,甚至人们在客厅、书房、床头、枕边的谈话动作,智子全部了如指掌,全部记录在案。
这是近20年前的预测,还有400年,就要来了,和梁启超“神预言”有得一比。怎么办呢?
本文节选自《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
作者:许子东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出品方:理想国
出版年:2021-9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