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我在马来亚大学的头三年充满了期待和欢笑。我不觉得有什么犹豫彷徨。我读了相当多的英国文学,欣赏古典音乐,写了一些诗,结交了许多朋友。我开始认识马来亚,参加了学生活动。我关注别人提出的关于主权民族国家的一些实际问题。
我仍然与英国文学系维持着密切的联系。这个联系就是林娉婷,我正在追求的对象。我不久就认为,认识娉婷将会改变我的一生。认识她之后使我更多思考自己的人生前途。虽然我知道从事公职的重要性,但我知道我不适合那样的工作。我喜欢的生活是学习和教书,娉婷也鼓励我向学术界发展。
我们是在我大二那一年相识的。文学给了我想不到的帮助。有几个大一的新生想了解浪漫主义,请我去主持讨论。讨论的主题是华兹华斯的诗。以下是娉婷给我们子女讲的故事:
“我第一次注意到赓武,是看到他在华兹华斯讨论会布告牌上的名字。这个“赓”字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名字里见过。我去听讲,是出于好奇,想看一看是什么人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那是一个帅气的年轻人,谈起诗来颇为自信,也很有深度。这当然给我不错的印象,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因为我只不过是大一新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他那时候已经出版了一本诗歌小册子,是学生会报纸的编辑,又积极参加学生活动。那一年的后几个月,我们才开始见面和聊天。”
其实我一开始就注意到听众中那个可爱的姑娘。我们再次相遇是在她帮忙组织的一个晚餐舞会上,接着又在一些社交场合见了面。我记得她说话快速,词锋尖锐。有一次,听到她对叶芝的诗的意见之后,我回去又重新读了一遍。我比娉婷高一年级。我被林必达捧成诗坛新秀之后,在校园里小有文名,但对自己今后的方向仍然茫茫然。娉婷热爱英国文学,驾驭英语的能力比我强得多。她小我三岁,低一年级,所以觉得只能帮我加油。她知道我的中国背景,很好奇我怎么会重新搬回就要独立的新马来亚。
林必达又帮了我一个大忙,尽管当时我们两人都不知道。他决定教我欣赏西方的交响乐。1949年,我回到怡保后的几个月,学会了拉小提琴,但自觉笨手笨脚。我知道林必达收藏了一些交响乐的唱片,便请他放给我听。他选的第一张唱片是西贝柳斯的《芬兰》,告诉我这是关于民族复兴的音乐。他知道我是交响乐的门外汉,便教我如何欣赏。一开始,他就像交响乐队指挥,教我辨识音节中不同乐器的声音。他把《芬兰》重放了好几次,让我欣赏和音与旋律。我就这样开始欣赏别的音乐。
我们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一再重放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悲怆》)和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林必达对音乐非常熟悉,我问他是否将来要做乐队指挥。他告诉我,他只不过是听力很好,又有极好的记忆力。听完他的唱片,我从此浸淫在西方音乐之中,终身受益。
林必达不知道的是,他还帮助我接近了娉婷。我对音乐是个可怜的乐盲。我的父母亲不懂音乐,我学校里的朋友不玩任何乐器,安德申学校没有任何音乐活动。我只在爱国募款集会上学会了一些中国流行歌曲。在日本占领期间,我听过一些日本军歌,还会哼一下军歌的调子。1948年,我在中央大学的第二年,我每天经过大学的音乐学院,听到学生们弹奏钢琴或小提琴,或练习歌剧的咏叹调,但从没有看过他们的演出。
林必达把我的音乐欣赏能力提高到另外一个层次,使得林娉婷小姐在下一年对我有了好印象;娉婷那时是大一新生,是大学管弦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我衷心感激林必达在音乐方面给我的教育。有了他的帮助,当我开始追求娉婷时,我们就至少是文学和音乐方面的同好。有一天,娉婷同意跟我一起去看电影《麦克白》。那是个莎士比亚的悲剧,奥逊•威尔斯自导自演,古典作曲家雅克•伊贝尔配乐。我至今认为这是我们从此成为正式校园情侣的时刻。
以下是娉婷关于这件事的回忆:
“我大二那年的十月,在一次学生理事会结束后,赓武邀请我去看正在电影院上映的《麦克白》。那次约会蛮有趣的。首先,那是个悲剧电影,充满着黑暗和死亡。电影由奥逊•威尔斯自己改编、导演和扮演麦克白。看完电影,我们都觉得有点沮丧,于是去了电影院对面的咖啡馆。新加坡那时还没有大型购物中心,大家只能去坐咖啡馆。赓武那时候留着络腮胡子。你们知道,大多数华人都没有胡子,但赓武例外。他总是开玩笑地说,他的祖先中一定有一些是古代入侵中原的突厥人或匈奴人,年轻的华人中很少有蓄胡子的,所以他往往引人注目。
留胡子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在刮胡子时常常割伤自己,所以决定不刮了。那时候没有现在的双刃安全刀片,单刃的刮胡刀一不小心就会割破皮肤。我们正在喝咖啡,一个高大的锡克人(Sikh)突然气势汹汹地质问赓武,留胡子是不是要嘲笑锡克人。我那时太不懂事,看不出这个锡克人是喝醉了。幸亏赓武处理得当,平静地回答他,甚至请他坐下来说话。我十分害怕,担心他会打我们。第一次约会竟然有这样惊人的结局。赓武后来告诉我,他担心我从此不肯与他约会了!”
娉婷始终热爱文学,但她也理解为什么我会转向历史。我们发现,我们具有共同背景,尽管我们在初遇时并不知道。她在女学生中是个引人注目的美丽女孩,喜欢讨论简•奥斯丁及其同时代的英国诗人。她还是小提琴手,是著名音乐老师吴顺畴(Goh Soon Tioe)的学生,新加坡青年管弦乐团成员。马来亚大学成立自己的管弦乐团时,她是首席小提琴手,坐在新任化学讲师黄丽松(Rayson Huang)旁边;黄丽松一生热爱小提琴,与我们两人成了好朋友。我们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继他之后担任香港大学的校长。管弦乐团的指挥保罗•阿比斯加格纳登(Paul Abisheganaden)热衷音乐教育,我们很钦佩他。我十分关注古典音乐这种严肃音乐。
来源:上海译文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