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曼》副标题： 生命之为艺术品【德】赫尔曼·库尔茨科  著；张芸、孟薇  译；丛书：启真·文学家

《死于威尼斯》还没有完全写完，托马斯·曼就在1912 年5 月前往达沃斯，去陪伴妻子几个星期，因为医生给她开了一张从5 月到9 月在那里疗养的处方。完成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悲惨地丧失尊严的故事以后，写一出嘲讽的羊人剧的想法逐渐成形，这直接导致了《大骗子菲利克斯·克鲁尔的自白》一书的写作工作再次停下来——事后证明，这一停就是几十年。

长篇小说《魔山》的头几章产生于1913 年7 月至战争爆发初期。第二个较为短暂的写作期是1915 年春天。当时这本书写到了《希佩》这一章节。但战争年代的问题灼烧着这位小说作家的指尖，他先插着写了《一个不问政治者的观察》，后来又写了《主人与狗》和《小孩子的歌曲》，直到1919 年4 月9 日，才总算又把《魔山》的材料拿了出来，在4 月20 日再次开始了写作，而且是从头开始，把以前写过的部分又重新改写一遍。

其间不断被杂文写作和四处旅行打断，其中包括《歌德与托尔斯泰》（1921 年第一稿）和《灵异体验》（Okkulte Erlebnissse）（1923），作者一直到1924 年底都以他一贯的坚韧劲头在编织着他那上千页的小说地毯。11 月底《魔山》就投向市场，即刻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魔山》是一部非常越轨的书。这座山就像是一个置于顶尖上的三角形。每一章都比前一章要长一些。最后一章简直成了一种笔意酣畅的恣意发泄。这本书只能以一道晴天霹雳结尾。否则它永远都结束不了。

当一种人生形式被叙述到头时，这种人生形式就消失了。 一名艺术家死亡了，当他的生活素材用尽之时。小说《魔山》完稿时，托马斯·曼即将过他的50 岁生日。他已经很明显地度过了他人生岁月的中段。人生的下半场逐渐地被著作消耗。晚期的著作必须就着越来越少的生活素材写成，所以对语言材料的收集越来越多。

托马斯·曼从所经历的较少的东西创造出了很多。最重要的印象来源于童年、青少年和最初成年的那些岁月。因而对这个生命的描述在基部必须比较宽广。金字塔的基部就是非常宽厚的。每新垒一层都会狭窄一圈。越来越少的内心东西可供叙述，不管作家往里面堆砌多少语言材料，也不管宏大历史向作家劈头盖脸地倒下来多少事件。与跨界越轨的《魔山》不同，《魔山》想要汇入一种伫立中的无休止性，在对生命的描写中，沙粒在接近终点时越来越快地穿过狭窄之处，上端的楼层比下端的要更为快速地垒好。

《魔山》的种子就是维利拉姆·廷佩的故事。这个故事在讲述托马斯·曼的中小学时代时就讲过了。现在我们很怀念这个故事。《约瑟和他的兄弟们》和《浮士德博士》也经历过相似的情况，它们一直在消化保罗·埃伦贝格的故事。我们下面要说起的《魔山》的生平部分，也只不过是一些生活中的鸡毛蒜皮。最初的陈芝麻烂谷子读者早就了解了。

小说的故事情节可以三下五除二地讲完。汉堡的商人之子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开始他的工程师学业之前要去休假疗养一番。因而他前往位于崇山峻岭中的达沃斯的一家疗养院，去探望他的表兄约阿希姆·齐姆森，想在那里待上三个星期。疗养院世界的魔力把他深深地擒住了。他在那里爱上了克拉芙吉亚·肖夏，与纳夫塔和塞塔姆布里尼进行了争论，对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十分崇敬。原计划的三周逗留被拉长到七年。直到1914 年战争爆发才让这个年轻人猛然回到了平原。他作为士兵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消失在战场的纷乱中。

就这么一点点故事情节，竟让托马斯·曼写了上千页。1925 年伊达·赫茨（Ida Herz）为托马斯·曼整理工作图书室时，对创作《魔山》时留下的巨量素材的边角料惊讶不已。这些边角料在1933 年留在了波申格尔大街，丢失了，现在只能十分费力而且不完全地对其进行重构。

能够从日记、笔记本、信件和原始资料研究得出的全面印象是相当杂乱的。医学的、生平经历中的、心理分析的、哲学的、神学的及政治的材料，一部分由非常严谨的著作，一部分由相当莫名其妙的文字材料被写入了小说中。有时候曼进行了非常彻底的研究，但他也常常满足于偶然间随手得到的材料。当他的脑子里在构思一部作品时，他什么都用得上。他穿过自己的世界犹如穿过一个捕鱼用的拖网，网上挂着的所有能用的东西。曼的秘诀还不仅仅是勤奋，而是这种吸收一切的能力。

托马斯·曼为什么需要这么巨大数量的原材料呢？在此之前他虽然也进行过研究，为《翡冷翠》做过历史研究，为《王子殿下》进行过经济学研究，为《死于威尼斯》进行过神话学研究，但他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大规模的研究。他现在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吗？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确实如此。将自己的生活作为创作源泉，这个源泉越是枯竭，其他源泉就越为重要。如果自我的故事说尽了，那么这个自我就需要扩充一下。因而就大规模地使用上了他人的经历。然而这些他人的经历并不具备自身分量，而是屈从于世界经验的网格模式，认知总是打上了这种网格模式的烙印。

对主题的打造也是这样进行的。鉴于找来的语言材料并不具备自身分量，因而这些材料只能用来证实某个关系网络。卡斯托尔普的祖父佩戴着一个硬挺的领圈，这并不是作为一种实物细节出现，而是作为一种主题出现；面对死亡时下巴抖动会带来危险，人们需要一个这样的领圈。

生平经历的种子所需要的文本空间越少，那么通过阅读获得的东西所填充的空间就越大，主题的打造也就会消耗更多的地方来把寻得之物放置在特定的位置，鉴于此也就有更高的艺术要求。虽然托马斯·曼还是从他的陈芝麻烂谷子说起，但现在更为间接了。艺术变得越发重大，大批巨量的材料与原初那么一丁点经历的核心建立起了关系。欢笑、吸烟、体温计和X 光片：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逃脱这个整理着全世界的目光，一切都在证实着什么东西，并且在否定着另外一些东西。

事情的核心是，一位汉堡城市公民的宝贝儿子面对着死亡与情欲带来的灾祸，这当然属于最早的陈芝麻烂谷子。但在诸多细节上只有很少的自传的痕迹。《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已经把资产者的遗产变现过一次了，新婚宴尔在《王子殿下》中也用过了，《死于威尼斯》中用了同性恋题材。留给《魔山》的材料有些不够了，但其实也并不需要那么多材料。

汉斯·卡斯托尔普受洗时被抱持着置于洗礼盆上方，跟托马斯·曼当初一样；他最喜欢把黄油刳成一个小球来享用，他有良好的家教，学会了坐得笔直、不咬指甲、不摔门，他的这一切都来自他的作者，他也是一位享有一笔40 万马克遗产的继承人。但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没有母亲，也就是说没有那个能够打造艺术气质的元素。他只有衣着文化及饮食文化，没有艺术创作的力量。

与他的作者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完成了高中毕业考。他学习的专业是工程学，而托马斯·曼对此一无所知，上大学的城市是但泽、不伦瑞克和卡尔斯鲁厄，这几座城市都不为托马斯·曼所钟爱。他根本就是作者的另外一个自我。这座被施加了魔法的山上的其他居住者的情况看起来也大致相似。

对于那位文明文人塞塔姆布里尼，亨利希·曼虽然若隐若现地出现在背景上，但这个人物在实质上是托马斯·曼没有经历过的，是建构出来的，是他从各种读过的材料中组装起来的，而那位犹太人、共产主义者、耶稣会会士莱奥·纳夫塔在更大程度上也是这样形成的。明希尔·皮佩尔科尔恩这个人物身上虽然有几分格哈特·豪普特曼的特点，但再往深处，这些根本就不够。

对于克拉芙吉亚·肖夏这个人物，在生活中没有什么人作为她的重要原型，尽管存在某位长着斜视眼睛的舞女，尽管会让人隐隐约约地想起卡蒂娅，啃指甲这种恶习，她一定并不陌生。重要的仅仅是在这位美丽的俄国女郎背后与维利拉姆·廷佩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文理中学学生的托马斯·曼的廷佩经历是这部小说采用的最为重要的生平经历元素。但在小说中，这段生平经历运用得十分克制。如果仅仅用这么点事情，也不可能填满上千页小说。

让一名才智平平的工程学专业的大学生去面对爱情和死亡，而不是像在《死于威尼斯》那样，让一位高度自觉的艺术家去面对，这个想法最初是作为一种滑稽的想法出现的。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抵抗是微乎其微的。“他亲自作一番尝试，让自己放松身子屈着背坐在餐桌旁，这时他就觉得骨盆肌肉松弛得多了。”

因为他懒，他愿意把自己向死神敞开，他也心甘情愿地迎接爱情，而且还乐衷于为此冒险。直至战争“解放”了他——也是为了能够真正地祸害他。而这里作为幽默的诱惑故事开始的事情，却最终以灾难结束。在战争中，色欲与死亡欲望都能够达到其真正的目的，即将个体充满快乐或是充满恐惧地消融在腐朽和泥淖之中。

这部小说是一个强有力的划界想象，对逃离正确姿态及市民阶层的形式充满了快感，但同时又对此充满震惊。但在最为核心的地方，未能充分体验的同性恋倾向所造成的伤口正在化脓。汉斯·卡斯托尔普深感震撼地喊出“我的天哪”，就跟托马斯·曼在保罗·埃伦贝格时期喊的一样，当克拉芙吉亚毫无顾忌地冲着他微笑，当他在梦中一般想着她的嘴儿和她的颧骨，或者想着“她的眼睛，她那眼睛的色彩、形状和在他心灵深处所占的位置，还有她那松软的背部，她脑袋的姿势，她那短上衣领圈那儿的颈椎，以及那层薄薄的轻纱衬映得光洁动人的玉臂”。 她是我们都熟知的那类女人，双腿修长，臀部并不宽，胸部很小。皮佩尔科尔恩热衷的女人类型与此相反，他称生命为“一个伸手伸脚躺着的女人，有两只靠得很近的丰满乳房，在凸出的臀部之间有一个大而柔软的腹部”。

作者简介：赫尔曼•库尔茨（Hermann Kurzke），德国学者，曾就职于慕尼黑大学，研究德语文学和神学，包括歌德、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德语现当代文学乃至宗教赞美诗等，有多部关于歌德、诺瓦利斯、毕希纳和托马斯•曼的研究著作出版。

来源：启真馆图书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