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0年12月3日,法国大革命战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在慕尼黑以东33公里的霍亨林登(Hohenlinden),第二次反法同盟的奥地利和巴伐利亚联军与法兰西共和国军队交锋。法军名将让 · 莫罗(Jean Moreau,1763—1813)表现出色,决定性地打败敌军,俘敌8000人,缴获50门大炮、85辆弹药车与辎重车。[3]神圣罗马皇帝弗朗茨二世沮丧地写道:“毫无疑问,我们只能屈从于形势。”[1]法军的此次辉煌胜利,再加上几个月前拿破仑(此时担任法国第一执政)在意大利的马伦戈(Marengo)大败奥军,让奥地利终于支撑不住,在1801年2月9日与法国签署了《吕内维尔条约》,于是奥地利实际上退出了战争。第二次反法同盟战争结束。法国获得了比利时、卢森堡和莱茵河左岸。
这里不谈霍亨林登战役与拿破仑称霸的天下大势,只讲此役中一个不起眼的人物。他是巴伐利亚选帝侯近卫步兵团的团长,此役中他的团损失惨重,不过打得相当英勇,得到了上峰的表扬。
主导名:父子同名、爷孙同名
这位团长的头衔是“罗伊斯 · 祖 · 科斯特利茨伯爵”,而他的名字就非常奇怪了:海因里希五十二(Graf Heinrich LⅡ. Reuß zu Köstritz,1763—1851)。他的父亲叫“海因里希二十三”。五十二本来是小弟,没机会继承爵位,但他的两个哥哥海因里希四十七和海因里希四十九先后故去且没有后嗣,才轮到五十二。而五十二自己也没有儿女,于是爵位传给了他的侄子海因里希七十三。[2]
欧洲人名当中有数字,中国读者一般不会觉得奇怪,毕竟“路易十六” “亨利八世”这样的名字我们已经耳熟能详了。对于帝王,数字一般用来表示其在同一个王朝中若干个同名人中的次序—有时也不一定是同一个王朝,只要能扯得上亲缘关系也行。比如,英王亨利八世是英格兰列王当中第八个叫亨利的,尽管他在都铎王朝当中只是第二个叫“亨利”的国王。
欧洲人常用父辈、祖辈和其他长辈或祖先的名字来给孩子取名,以示尊重,以及延续家族传统。所以父子同名、爷孙同名的情况在欧洲司空见惯,这在中国基本不可能出现。
所以在欧洲,包括我们要讲的德意志,一个家族里同名的现象极多,为了区分,难免要用数字。当然因为帝王家这种情况更普遍,而且帝王更容易引起关注和得到记载,所以名字后面带数字的情况,在帝王家更常见。
在欧洲历史上,尤其是早期,一个家族中反复出现的名字,在德语中被称为主导名(德文“Leitname”,英文“Leading name”)。比如法国波旁王朝的男性成员,包括国王,很多叫“路易”。而担任勃兰登堡边疆伯爵,后来成为选帝侯、普鲁士国王和德国皇帝的霍亨索伦家族里,“弗里德里希”这个名字也屡见不鲜。
主导名不是随便取的,一般规矩是这样:假如A生了两个儿子,长子B1沿用其祖父的名字;次子B2沿用外祖父的名字。而B1再生长子C1的时候,就会给C1用A的名字。这样很多代延续下去,就可能出现这种情况:这家历代的长房长子只有两个名字,并且轮流出现。
举个例子,1513—1972年间,丹麦国王只有两个名字:弗雷德里克和克里斯蒂安,并且交替出现。一直到1972年出了女王玛格丽特二世,才打破这个循环。不过,玛格丽特二世的长子叫“弗雷德里克”,而弗雷德里克的长子叫“克里斯蒂安”。所以,在丹麦王室,弗雷德里克和克里斯蒂安的循环应当还会继续下去。
有的家族,长子(一般就是继承人)的主导名是始终如一的,只要是长子就必须叫这个名字。如果长子死了,那么次子要改成那个主导名。英国历史小说家伯纳德 · 康沃尔(Bernard Cornwell)的“撒克逊”系列历史小说(被改编为电视剧《孤国春秋》)讲的是阿尔弗雷德大王时代的英格兰,当时基督教和北欧多神教在争夺人心,盎格鲁撒克逊人和丹麦人在争夺英格兰土地。主人公乌特雷德(Uhtred)是一名撒克逊贵族,他的原名是“奥斯贝特”(Osbert),是班堡领主乌特雷德的儿子。这个老乌特雷德有两个儿子,分别叫“乌特雷德”和“奥斯贝特”。后来小乌特雷德在战斗中死亡,老乌特雷德唤来了次子奥斯贝特,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叫‘乌特雷德’了。”
800年里,这家所有男人都同名
最后我们再回去看看罗伊斯家族吧。贵族世家里反复出现主导名不奇怪,但罗伊斯家族实在太奇葩了:从12世纪末起,家族的所有男性成员都叫“海因里希”。据说这是为了纪念当初授予罗伊斯祖先一块重要领地的神圣罗马皇帝亨利六世(也译为“海因里希六世”)。所以难怪海因里希二十三的儿子分别叫“四十七”“四十九”和“五十二”,毕竟平辈里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重名者。这下好了,父母不用为给儿子取名而烦心,反正已经有祖宗家法,规定所有男丁都叫“海因里希”。
罗伊斯家族历史非常悠久,可以追溯到12世纪初,而且特别枝繁叶茂,主要在图林根东部地区生息繁衍。他们起初是身份低微的家臣,被施陶芬皇朝的皇帝任命为地方行政长官,1673年成为帝国伯爵, 18世纪末有几个分支获得“帝国侯爵”头衔。这一家有点像《冰与火之歌》里的孪河城佛雷家族,生育力超强,家族分支极多。1564年,罗伊斯家兄弟分家,分成长、中、幼三个分支。中支于1616年绝嗣,只剩下长幼两支。两支内部又不断分家,到1700年共有十个“罗伊斯伯爵”头衔。为了防止家业越分越小,从1690年起取消兄弟平等继承的制度,改为长子继承制。后来拥有实际统治权的就只剩下两个侯爵,分别是长支罗伊斯侯爵和幼支罗伊斯侯爵。
既然所有男性都叫“海因里希”,那么如何区分呢?用数字。但具体怎么编号呢?如果从“一”开始往下编,几百年来岂不得成千上万?
罗伊斯们很聪明,他们在1668年就颁布了家法,专门规定如何编号。在家族分为长、中、幼之前,编号方式还比较简单,就是按出生顺序来。中支这样编号到1616年最后一位统治者海因里希十八去世。而长幼两支则从分家开始,重新从“一”开始编号。在长支,开始的做法是在每一辈人当中从“一”开始按长幼编号。幼支的分支太多,辈分复杂,各个分支都有自己的办法,难以一一详述。其中办法之一是从每个世纪初清零,从“一”重新开始。
几位有名的海因里希 · 罗伊斯
1792年9月20日,法兰西革命军队在瓦尔密(Valmy,法国东北部小镇)附近决定性地打败企图干涉革命的普鲁士与奥地利军队。由老兵和义勇兵组成的杂牌军,击败了具有极高声誉的普军与训练有素的奥军。这是法国革命政府的第一次胜利,鼓励它于两天后宣布建立第一共和国。大文豪歌德当时陪同他的恩主魏玛公爵在普鲁士军中,战斗结束后说了一句名言:“从此时此地,世界历史翻开了新篇章。你们可以说,你们见证了这一刻。”[1]而在此次战役期间,歌德还有一番奇遇,就是在炮火中见到了长支罗伊斯侯爵海因里希十一,并与他探讨自己心爱的颜色学理论:
此时我遇到了罗伊斯十一世侯爵,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一位友好的、仁慈的绅士。我们在葡萄园的墙垛后面徘徊,借此保护我们免遭被围困者不懈发射出的炮弹的袭击。在谈论过一些使我们陷入希望与忧虑交杂的迷宫般的政治事务之后,侯爵垂问我:我目前在忙于什么工作?当我没有答之以悲剧或小说,而是被今天的折射现象所吸引,兴冲冲地开始谈起颜色理论时,侯爵感到非常惊讶……
面对这样一个人物,无须多费口舌,就能让他相信,自然之友惯于在户外度过一生,无论是在花园、在猎场、在旅途还是在行军途中,总是能找到机会和必要性去观察大自然的整体,让自己熟悉各种现象。而大气、蒸汽、雨、水与土地都不断地交替呈现出各种色彩现象,在不同的条件与环境下,迫切地让人渴望去学习这些特定的知识,将它们归类,放置于不同的条目之下,探究它们或远或近的亲缘关系……
我们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来回走时,讨论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我因侯爵的提问和反对而兴奋,继续阐述自己的理论,破晓前的寒冷驱使我们走向一片奥地利人的露营地,这里彻夜燃着一个巨大的、温暖宜人的篝火堆。
1871年德意志第二帝国建立,它是若干德意志诸侯与统治者的“联邦”,长支罗伊斯侯爵和幼支罗伊斯侯爵都在其列,是名义上与普鲁士国王平起平坐的统治者。这两个侯国都很袖珍,比如长支罗伊斯国只有316平方公里国土和6.7万人口,其统治者被俾斯麦挖苦为“篱笆国王”。
1918年,德国废除帝制和贵族制度,当时的末代幼支罗伊斯侯爵海因里希二十七(Heinrich ⅩⅩⅦ,1858—1928)兼任长支罗伊斯侯国的摄政者。他也不得不退位。
最后一位长支罗伊斯侯爵海因里希二十四(Heinrich ⅩⅩⅣ,1878—1927)没有子嗣,于是长支灭亡。末代幼支罗伊斯侯爵海因里希二十七的儿子海因里希四十五(Heinrich ⅩLⅤ,1895—1945?)于“二战”末期被苏联红军俘虏,可能死在战俘营,他没有留下子嗣,于是幼支罗伊斯侯爵家系也灭亡了。
德皇威廉二世在退位之后流亡荷兰期间娶的第二任夫人赫米内,就是罗伊斯长支的一位侯爵小姐。
本文一开头讲到的巴伐利亚的罗伊斯 · 祖 · 科斯特利茨伯爵,是从幼支罗伊斯侯爵家族分裂出去的一个分支,早就失去了独立的统治权,所以从属于巴伐利亚统治者,当兵吃粮,打工讨生活。如今罗伊斯大家族只有这一支还存活。目前的罗伊斯 · 祖 · 科斯特利茨族长,也就是整个罗伊斯家族的族长,是1955年出生于维也纳的海因里希十四(Heinrich ⅩⅣ)。
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在西方的贵族圈子里,名字是身份、合法性和荣誉的象征。为了延续这种身份、合法性和荣誉,晚辈与父辈同名的现象很常见。但800年来全家男性只用一个名字,可谓奇观。
来源:文景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