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我十四岁,没坐过火车,从小在县城呆着。母亲在离城偏远的十里铺工作,那儿是我们县最早的工业区。母亲是塑料厂职工,周末和假期带着我来厂区,她在车间拉塑料丝,我就在宿舍写作业,或者去厂区后面的草坡看火车。
我喜欢火车和铁轨的工业感,每当列车驶过,我都禁不住感叹人类能制造出如此伟大的东西,列车发出的鸣响无比震撼,而当金属长龙渐渐消失后,我又会感到一阵失落。
我常常幻想列车到达的城市,那里一定有课本里的繁华喧嚣,有电影中的高楼大厦,我做梦都想着搭上一趟列车去远方,因为现实中除了小县城生活的寡淡无聊,我还常常受“司令”的欺负。
司令是母亲厂区附近一户农家的孩子,比我大四岁,却只比我高一级,读初三。我从未见他背过书包,整天带着一群小兄弟上蹿下跳,是他们的头儿。看见我了,就扬着手中的柳鞭嚣张地喊:
“眼镜儿,过来!”
我乖乖走过去,司令用脏乎乎的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泥,命令我:去,到锅炉房拿些煤块。
受过欺负,我就跑到厂区后面的草坡看火车,这样能令我忘掉一切烦恼。时间一长,我能记住什么时间会通过哪趟列车。如果是客车,我就抓住瞬间仔细看窗口面目各异的旅客,有的旅客也在一瞬发现我,抛给我一个笑脸,令我非常开心。也有旅客顺手将零食袋、饮料瓶扔出来,我就凑上去看,和学校的零食有什么区别。我也喜欢货车,货车特别长,有二三十节车厢,我盯着每节车厢上的爬梯,想象自己学着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画面,一跃扒上去。
有一次我把煤块交给司令后,偷偷跟在他们身后,最终跟到司令家里。这是一座残破不堪的农家院坝,正中是两间土坯房屋,侧面是牛棚和猪圈,此外再无他物。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这个陕南小城虽然还很贫穷,但如此破落的家庭,我还是头一次见。
司令把煤块堆在院坝旁,像小山丘一样,我才知道之前每次给他的煤块他都没用过,不知道积少成多准备干什么,但可以肯定,这个煤堆司令是当做珍宝的。于是我冒出一个复仇的想法:找机会把煤堆点着,让司令用不成。
这天我灌好煤油,也看完了火车,打算过去烧掉司令的煤堆。
正当我沿着铁路线往司令家走时,对面隐约过来一个身影,近了我才认出,正是司令。我有点慌,司令也看见我了,手一挥示意我过去。
我只好跨过铁道走到他身边,但我注意到今天司令有些不同寻常,没了以往的野性,看我的眼神都有些无力。
“眼镜儿,干啥来了?”
“灌煤油。”
“哦,拿来我看看。”
我把煤油桶递过去,司令拧开盖子,一股化工燃料的香味弥漫开来,司令又把盖子拧好递回给我,我松了口气,他并没据为己有。
接着他又问了几个无聊的问题,我一一照答,他还是没有放我走的意思。就这样,我俩在铁路边像一对巧遇的狗,都不知该不该走掉。
“你坐过火车没?”司令终于问了个正经问题。
“没。”
司令咧嘴一笑:“你这城里娃都没坐过,我明天就要坐了。”
我疑惑地看向他,第一次这么细致地观察,发现他的皮肤不像初中生,黝黑粗糙,是几十岁大人才有的。他在草坡坐下,拍拍身边的空地,等我也坐下后,一把搂过我的肩膀说:“回去我跟手下打个招呼,以后不准指挥你了,他们以后听你调遣。”
我问为什么,司令说,他要去大城市打工了。他父亲和叔叔头一年外出打工,给家里挣了不少钱,现在司令初中也将毕业,反正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不如早早帮家里一把。
这天下午,司令和我在草坡上说了很多,尽管大部分都是废话,但第一次有人如此和我袒露心声,仿佛这个曾经只会欺负我的大个子忽然变成了老友。
看着铁路线,我说有一趟货车马上要通过了。司令就伸着脖子看。等火车隆隆驶过时,他的神情和我一样肃穆,直到列车尾巴消失在山涧,司令仍愣在那里。良久,挂满失落的脸上才挤出一个笑,说,其实他不想坐火车,不想去城市打工。
那天过后,我再没见过司令,每次去厂区,果然也没人欺负我了。大半年过去,有一次经过司令家,那个破败的小院坝不见了,几名工匠在水泥砖瓦中忙活,又过了两个月去看时,一幢二层小楼已经稳稳落成。
而母亲所在的塑料厂却遭遇了危机,她不断告诫我,家里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好大学。因此我不敢怠慢,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
从那以后十几年,无论上学还是工作中面对逆境,我都会想起司令,是他让我早早明白:再大的挫折都会过去,人生要懂得辞旧,更要懂得如何迎接新的生活。就像那疾驰而过的火车,过去的很快会过去,而你抬头望的,永远在前方。
文/七焱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