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
东晋“孟嘉落帽”名场面
明露浴疏桐,秋满帘栊。掩琴无语意忡忡。掐破东窗窥皓月,早上芙蓉。
前事渺茫中,烟水孤鸿。一尊重九又成空。不解吹愁吹帽落,恨杀西风。
——蒋捷《浪淘沙·重九》
初读蒋捷这首《浪淘沙·重九》,不过平常,是蒋捷见疏桐承露,秋意满窗,心中生出悲秋之感,琴也弹不下去了。可做点其他什么罢,也没什么好做的,便静坐看它时光流逝,窗缝隙处明月光,三三两两,点滴漏下——“掐破东窗窥皓月”,这“掐”“窥”二字尤其妙,真有百无聊赖漫度光景的惆怅之感。
蒋捷便在这怅然中见它月落日升,天光乍亮,隐隐约约,池中芙蓉开正好。可叹开正好!因它终究要零落,仿佛前尘往事,当年热闹,如今已渺然不可闻,故人都成模糊剪影,仿佛江南烟水,朦朦胧胧,而自己,则是这剪影里唯一一点墨色,孤鸿展翅,天涯漂泊。即便应该阖家团圆的重阳佳节,也只能叹一句伤离别。思及至此,不免要恨它西风不解意,吹愁吹帽落,可恨至极了!
“不解吹愁吹帽落”,用的是东晋“孟嘉落帽”的典。单说孟嘉,很多人不知道;但要是加个前缀,“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便有些“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了。关于孟嘉,史书本传记载很少,最有名的,就是蒋捷在词里引用的“落帽”故事。
说某年九月初九重阳节,桓温在龙山(今湖北江陵西郊)宴请群僚。忽然一阵风来,将他府中幕僚孟嘉的帽子给吹落了。孟嘉此时沉浸在美酒美景之中,还没发现头顶空空。旁人见了,正要提醒,谁知桓温促狭一笑,眼神示意,便罢了,只坐着憋笑看好戏。
孟嘉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过一阵起身上厕所去,众人这才大笑。桓温让人写了篇文章笑孟嘉,连帽子一块儿放在孟嘉座位上,看他回来时的反应。谁知孟嘉回来后,容色不变,甚至还要纸笔——这是要回敬了?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赶紧拿来纸笔,孟嘉“了不容思”,挥笔立成,文章还非常漂亮,叫众人赞叹不已。
一篇文章而已,便赢得满座赞叹?似乎有些夸张,但在当时,孟嘉确实有名。很多名士都想认识他,东晋外戚、权臣庾亮还夸他有盛德——虽然这“盛德”,在后世看来,有些不负责任:“一问三不知俗事”!为官为吏,问他风俗如何,人们安居乐业否?孟嘉缓声答:“恐怕要问我手下的小吏。”言下之意,我不知道。
这后世不堪容忍的玩忽职守,在魏晋南北朝时,却是被人推崇的名士风范。那时世家大族大多就任这种不管杂事的清闲职位,只有出身寒门的人,才每天周旋于琐碎俗事中,忙碌非常。所以庾亮笑,说孟嘉有盛德。
真实又自然
深受外祖父孟嘉影响的陶渊明
不过,孟嘉并非空有名声,而无才学之人。他玄儒双修,尊重长辈,友爱兄弟,为人温文尔雅,喜怒不形于色,深得州郡赞叹。也因此,庾亮兴办学校时,将孟嘉擢为劝学从事,推广儒学。只可惜,孟嘉志向在野不在朝,担任桓温幕僚时,更是经常驾车出行,一个人去往龙山。“山气日夕佳,众鸟相与还”,四季美景,趣味不同,不必说还有美酒在侧,可谓人间至乐!不免流连忘返,至晚方归。也因此,面对朝廷的任命、皇帝的接见,孟嘉一一拒绝,后来更干脆辞官回家,享受天伦之乐。
不过,天伦之乐,于孟嘉而言,只是一乐。还有一乐,就是饮酒。孟嘉爱酒,常常喝到大醉,只是他就算大醉,也不见举止有何失态;更不必说适量小酌,任怀得意,胸襟洒然开了。桓温曾经好奇问:“孟郎君!酒有什么好?见你杯不离手,见缝插针地喝!”孟嘉悠然笑:“杯中有真趣,桓公不知道罢了。”桓温撇撇嘴,又问:“我平时听音乐,总觉得弦乐不如管乐,管乐呢,又不如听人家唱歌,这是为什么?”孟嘉惜字如金:“渐近自然。”
无论弦乐还是管乐,都要依赖乐器这些外物,有外物,就有限制;何况要把乐器演奏好,一定得勤加练习,有练习,就有刻意,如此一来,弦乐与管乐,便成了“人工之乐”。与之相对的歌声,是从人喉咙里发出的自然之声,即便五音不全,唱歌走调,但并不会被外在条件约束,不影响歌者抒发自己的感情,因此显得真实、自然,不做作,如同孟嘉的一生。
陶渊明在外祖父家长大,很明显被孟嘉这种“任自然”“任天真”的性格影响,后人说他,“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岂非正是得了孟嘉真传?所以宦海沉浮之后,陶渊明归去来兮,终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他外祖父一样了。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归隐田园,有时难免生计局促。有年九月初九重阳节,按理该喝点儿菊花酒,可陶渊明一看,家中已然无酒!怎么办?只好坐在菊花丛中,一朵两朵采菊花。菊花酒,菊花酒,酒没有,采些菊花满手香,权当美酒落肚皮了。谁知过一阵,前方影影绰绰,白衣乍现,醇厚酒香迎面扑来。抬头望,老友来,手上提着一坛酒!陶渊明大喜,站起来迎接,两人就着菊花饮美酒,大醉而归。白衣送酒,真可谓济人之急,解人之馋,因此后世传为美谈,也成了重阳典故之一。唐代杜审言写《重九日宴江阴》,就说“降霜青女月,送酒白衣人”。
赏菊登高辟邪
还要吃“重阳糕”
不过,要是他俩来到宋代,白衣人送的酒,恐怕就要不够喝。
宋代重阳节,到处都是菊花,什么“万龄菊”“桃花菊”“木香菊”“金铃菊”……光叫得上名儿的菊花,就有160多种!抬望眼,近前出,家庭内外,酒家门口,处处菊花架!你要是不养不插,门窗素净一片,人家都要掩口笑:“中秋不见月,重阳不见菊——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朱熹回答人家有关祭祀的事儿,便拿重阳说事,“端午难道不吃粽?重阳怎么可以不喝茱萸酒?不先祭祀祖先,就自己享用美食,合适吗?”
当然不合适。重阳节,就得喝菊花酒、饮茱萸酒,这是规矩。为什么?茱萸别名“辟邪翁”,菊花绰号“延寿客”,这两东西吃下去,能消“阳九之厄”——重阳重阳,九月初九两九重,阳气达到极盛。正所谓物极必反,极盛之后,必要走向衰退,所以人们相信,重阳之后,阴气渐生,诸病渐起,所以要在九月初九这天辟邪消灾。
菊花么,清热疏风,明目解毒,宋代以前人们就知道了。陶渊明写诗,“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长期服用,据说能延年耐老。茱萸呢,更不得了,井上种茱萸,叶子片片落到水里,能防瘟疫;要是屋子东边种上三株白杨、茱萸,延年益寿,邪祟不敢来!若种树不便,拿茱萸子挂在房间里,也能驱鬼。驱不驱鬼不知道,但茱萸温中理气,强身健体,却是真的。所以宋人把茱萸果捏成小粒儿泡到酒里,重阳时喝一口,驱邪消灾!也戴茱萸囊,“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嘛!
但要说人们多么看重菊花、茱萸辟邪的功效,那也未必。因为从唐代开始,九开始代表永恒,重阳节辟邪的意思逐渐弱化,到宋代时,说是承袭古风,服菊花、茱萸辟邪,大多数时候还是为了好玩儿。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登高。
重阳登高辟邪,起初是从魏晋南北朝开始的。萧梁的吴均在《续齐谐记》里记载,说汝南有个人叫桓景,跟人家学神仙术,结果有天师父告诉他:“今年九月初九,你家必定有灾!赶紧回去,让家里人做些红色锦囊,里面装好茱萸,配在胳膊上;再到高处去,喝一喝菊花酒,才能免灾。”师父都这么说了,徒弟还能不从?桓景赶紧照做,晚上回去时,见家里鸡犬牛羊死了一屋,算是替他们偿了命。
从此,重阳登高的风俗流传下来,直到宋代。但宋代和魏晋南北朝时可不同。毛驼冈、独乐冈、愁台、砚台,可以理解;仓王庙、四里桥,竟也成了登高妙处!可见这登高,已不完全算登高,像是庙会一般的娱乐活动了。既然像逛庙会,那自然少不了各种美食。其中一种糕,专门在重阳节吃。一种做法,粉面加些小果儿,什么石榴籽儿啦、银杏啦、松子啦,蒸好后插上剪彩小旗。另一种呢,五色米粉做成狮子蛮王形状,周遭围一圈小彩旗;下方是加了麝香、糖、蜜的熟栗子粉捏成的糕饼小段,生动可爱。这糕名字简单,就叫重阳糕;寓意可不简单。“糕”,就是高,吃了糕,登得高,走得高——把做好的片糕放在小孩子头上,百事皆高!吉利话一说,满屋子的人都笑,唯有蒋捷凄楚叹息。
他没有孟嘉、陶渊明那样的悠然自得。眼见重阳节热闹,身边无关紧要的人越开心,便越衬得他自己形单影只,孤单寂然,因此不免用冷意,写热景,埋怨西风,恨杀西风。
文并供图/谢玩玩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