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秦两汉“远方图物”,隋唐五代的“别树鸟同声”,两宋金元的“自一家春色”,明的“繁华到底”,到清的“曲终变奏”,扬之水写出了金银器千年来从简到繁、审美变化的趋势和原因。
图片选自扬之水《中国金银器》
8月初刚问世的《中国金银器》是一部单从视觉上就能给人以震撼的著作,五卷共1900余页,有4000多幅插图。在以一己之力完成这部大书之后,扬之水写道:“如同所有的作者,一部书稿完成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一部尤其如此,因为它是我此生最费心力的一部书。”
从一篇论文开始踏入中国古代金银器史这一领域,历时二十年之久阅读考索、奔走查访,最终完成了这部从先秦到清代的贯通研究,用了几近半生之力——《中国金银器》是用她的学术生命写成的。多年以前,扬之水的老师孙机先生曾有做金银器史的想法,但觉得难度高,当时的扬之水觉得更难,此后“经过漫长的跋涉”,这部大书最终完成。
被“冷落”的金银器
每次去外地博物馆时,扬之水都会嘱咐爱人:如果,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一定把这个U盘交给出版社编辑,里面有这趟行程的全部资料。
扬之水,本名赵丽雅(又名赵永晖),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她此前曾是《读书》杂志的编辑,长期从事名物研究。扬之水在《物色:金瓶梅读“物”记》一书中,曾写到她最初是如何走入中国古代物质文化研究的,这与她对金银首饰的学术兴趣密不可分。《金瓶梅》里的金银首饰,可以说是《金瓶梅》研究的小中之小,但它却是扬之水名物研究的入口。当时的初衷,是酝酿要写一本名为“万历十六年”的书,扬之水向孙机先生求教写的第一封信是有关一种髻(明代已婚妇女头戴的金丝或银丝网帽)的问题。后来,研究名物取代了“万历十六年”的写作计划,仅仅关于金银首饰本身就能推动她不断向前追索,聚焦物质文化史中一器一物的发展演变,从众多“小史”中一点一点深挖,扬之水用越来越丰富的例证呈现出器物发展过程中的更多细节。
金银器有一特殊属性,与其他宝石、玉器、书画、碑刻、瓷器等器物都不相同,造成了金银器可被多次重塑打造,随着工艺的进步和审美的变化,前朝的金银器不少被重新打造成新的器物,以至于先前的物品无法保留,新旧更替,我们错失了大量本可以见到的早期的金银器。
这就是为何在士人的世界里,金石与金银分处文明的两端,前者代表三代礼制,后者不见经传。如李旻为《中国金银器》所写的序言中说的那样,李清照曾言自己落难时会首先舍弃金银珠宝,说明自古以来世间对金石是执着守护,对金银却是注重当下的使用价值。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都鲜有古代的金银器传世,更从未出现过一部金银器史。故而为金银器立传,难度有三。其一,要对“古代文献与工艺技法了然于胸”,其二能用“清隽的文字描述繁花奢靡”,其三要对“市井生活的气息和颠沛流离的苦难有深切的同情”;这三点,无论哪一点单做都不易,况且兼有。
扬之水看来,金和银,首先是财富,但同时又具备诸多优良的品质,尤以金为著。极好的延展性,可耐高温,易于切割、弯折、捶打、拉伸、铸造,方便加工为各种艺术品,打磨抛光之后更呈现色泽之美。即便在“艺术品”的概念尚未出现的时候,“美”,也是使用者和制作者的共同追求。金银器自然也是兼具富与丽的双重品质——是财富,又是一种艺术形态,而通过销熔的办法又可使之反复改变样态以从时尚,因此人们并不存心教它传之久远。
以古物看见古人
很多读者熟悉扬之水,是因为她的诗词研究,她的《金瓶梅》研究,她知道,“史学是正统,名物学是小道”,目之所及,以往史学界少有人关注名物研究,尤其是金银器。历史研究可以利用文本讲出有声有色的故事,那么名物研究的这些细节甄别,除了为历史研究提供实物和图像,对历史叙事进行验证,还有哪些意义呢?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
文史不分家,扬之水想要打破学科界限,回到历史现场。不管是诗词的“言志载道”,还是历史的考古溯源,其实都是对中国几千年来社会生活的探索。对于扬之水来说,金银器里有文学,不管是宋代金银器与宋词的对应,还是明代金银首饰与戏曲小说的对应,观察到金银器深入于文学的世界,会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在扬之水眼里,名物研究直面的是“物”,虽然物是由人来使用,但它成为研究对象的时候已经与人脱离,自然也早就与它的生存环境完全脱离。扬之水希望自己能使这些金银器返回“使用现场”,解决这件器物在被设计、被制作、被消费的时候,叫什么名字,如何使用,造型纹样来源可能是什么等问题。她有个愿望藏在心底,那就是希望通过自己与古物的相遇,看见古人,了解古事,物在与人的相遇中,被叫出了名字,道出了身世。
扬之水说金银器“一俗到骨”。然而她也认为,金银器以它的俗,传播时代风尚,而在社会生活中扮演被人贪恋和追逐的角色。与其他门类相比,金银器皿和金银首饰的制作工艺都算不得复杂,这里便格外显示出设计的重要。在古典时代,这种不断开掘构图元素的创意,该会为追慕时尚的人们带来特别的欢愉。扬之水的研究旨趣不在金银器的科学技术发展史,而在与社会生活史密切相关的造型、纹饰、风格的演变史。也就是说,它不是穷尽式的历史资料汇编,也不是用考古学的方法对器物分型、分式以划分时代,而是以目验实物为前提,从名物学入手,通过定名,以器物描述的方法,来展示工艺美术史与社会生活史中的金银器。比如,扬之水在书中提到的两汉魏晋金银器最为流行的是云气纹,它是从好仙道、求长生的社会风气中生长出来的装饰趣味,起始于帝王,然后渐次扩展到整个社会,且融入日常生活,成为一种几乎无所不在的流行纹样。
这套书从编辑到出版的几年背后,其实是扬之水一生的学术积累,用她自己的话是“集腋成裘”。扬之水说过,自己的记忆力不好,也不那么天赋异禀,但就像古人做笔记一样,一点一滴,慢慢串成线,连成面,勤能补拙,兢兢业业,这是她的长项。虽尺短但寸长,就这样一寸寸积累,勉励发挥一己的短寸之长,“以自家手眼,用琐碎笔墨,谱写金银器史的辉煌”。名物研究固然苦累繁琐,但扬之水不觉得,因为这是她的志趣所在,热爱很难改变。
历史学者齐东方看来,近年来印刷出版迅速发展,高质量的图片越来越多,读者会吃惊地感到首饰的出土竟然如此之多,如此精美。而扬之水学思敏锐,抓住了契机,掌握大量资料,走访大量博物馆,亲眼观察,亲手触摸实物,然后一头扎进,乐此不疲,走进了这个几近荒芜的领域。扬之水能成就今天的《中国金银器》,充分说明当我们对历史文学有扎实的学问功底,充满热情的态度,勤奋地每日坚持不懈,滴水石穿。
扬之水的文字中能感到那种淡然的温热。在创作书稿时,扬之水坚持用笔写在纸上,完稿后再输入电脑。《中国金银器》甚至采用了竖排版从右至左的文字排版,似乎有意拉开距离,恢复古意,并不在乎“大众”或“小众”。
熟悉扬之水的人知道,她极少接受采访,极少应酬社交,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书稿之中。扬之水爱钱锺书,也每日坚持写“日课”,而且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起,扬之水就每天记日记——参观了哪些文物,有怎样的收获,几十年不间断。
对于编辑来说,做扬之水的书似乎是项极度繁琐劳累的工作:所有的图片和对应的图示,一旦修改都需要重新排版,但直到图书付梓前夕,扬之水仍在一遍一遍修改。几乎所有与她接触过的编辑都被她的专注和执着打动。
书中几千张图片,大多是扬之水夫妇实物拍摄,扬之水平日中,常在电脑前对着这些名物照片“从容端详,仔细揣摩”。下笔时,她的心境如当年金银匠“铁锤儿禁不住敲”一样,感到“欲语羞雷同”。所以要不断修改,补充最新内容,对于这样有大量图片,图文镶嵌,彩色印刷的书来说,每改一次都意味着推倒重做,但这是扬之水的坚持。
《中国金银器》出版完成后,扬之水依旧感到时不我待。对于生命之短暂与学问之浩瀚,扬之水是满足的,她感谢自己遇到了最好的老师,有幸得到美满的婚姻,进入最佳的读书环境,而其中最大的幸福感,就是名物考证的过程中,这种如探案一般的求索,带给她巨大的快乐,让她保持激情。
文/陈梦溪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