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有言,“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因其“闲来谈天说地,四方五行,万象千年”。《文心雕龙》亦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杂说、札记、闲谈、稗闻,一切“残丛小语”皆归笔记。
《鲛典》唐晋 著 中国工人出版社
中国有笔记小说的悠久历史,现当代文学更钟情于长篇,对琐屑的“小道”多有疏忽,然而,时间走到现在,仿佛上了紧蹙的发条,人们精神忙乱栖栖遑遑,世间读短章者便多了起来。近些年来,我所目睹的,如杨典、盛文强等,都是“新笔记”写作的高手。
唐晋的《鲛典》,是我近期读到的又一部“新笔记”小说。唐晋虚构了一位18世纪的荷兰贵族斯坦霍普伯爵,将《鲛典》假托于他的名下。
前言如是介绍:1744年,斯坦霍普伯爵在一家光线昏暗的书店里发现了一本航海日志。日记记录的时间是上个世纪,一位名叫范德萨的荷兰记者当时正在亚洲海域。引发伯爵兴趣的是日志上一百余种海兽的描述,它们奇异而新鲜,有着通灵的能力和智性行为。几天后,一本没有来处的书出现在伦敦的一名吹号人手中,指名让伯爵收下。书中记载了60余种在南亚海域出没的海兽。伯爵认为它们并非鲸类,而是传说中的人鱼。伯爵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开始研究中国典籍中关于鲛人的记载。1746年5月,由伯爵出资修造的“斯坦霍普号”五桅帆船下水,驶向东印度群岛。七个月后,传来了“斯坦霍普号”遭遇不幸的消息,帆船像幽灵一般漂荡在海面。1749年暮春,伯爵收集资料,开始撰写一部与奇异海兽有关的辞典,名为“鲛典”。1757年8月的一个晚上,《鲛典》编撰结束。第二天清晨,伯爵死了。
前言煞有介事,将斯坦霍普伯爵创作《鲛典》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仿佛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部《鲛典》存在过。《鲛典》正文,包括301条鲛典,每条百余字,或数百字,另有附录一“相关词条”、附录二“伯爵儿子的来信”、附录三“斯坦霍普伯爵撰写的小说或笔记”,以及补注。显然,这是一种煞有介事的后世研究的出版物形式。接近于黎幺的《山魈考残编》,以考据与寻找的方式,讲述着一段段古老的、带着邈远气息的,在口述与故纸间辗转,在奇想与貌似现实的交叉点上相遇的故事。
301条鲛典,描述各种鲛人的名称由来、生活区域、外貌长相、生活风俗和逸闻趣事。比如,第51条说,该物种被发现于中国的大鱼山,当地称它们的发音为卢亭,它们身高如人,头发焦黄且短,眼睛呈黄色,肤色黧黑,尾巴有一寸多长,看见人便惊恐入水。第155条,说其擅吐火为灯烛,渔人常以米酒诱之,致其呕吐出肠节,截为尺段,燃以夜烛。
九幽探赜,浮白梦笔。这些笔记异象纷呈,仿佛带领我们回到“天雨粟,鬼夜哭”的时代,它们看似是无聊的闲谈,其实,容纳“四方五行,万象千年”,这是从《山海经》流淌下来的源头,从齐谐夷坚、六朝志怪、唐宋传奇、三言二拍到聊斋志异,这些浩如烟海的旧纸堆里打捞出来的珍珠,散发着柔和的微光。写作者杨典曾说,中国小说不仅是文学,更多是杂学、绝学和玄学,中国人的幻想图书馆,自古就建立在这些笔记之中。
301条鲛典,并不都是中国的,还有很多条是欧洲的神话传说和文学、典籍记录。比如,第78条讲述希腊水手发现了一处洞穴,爱上了住在里面、浑身散发着琥珀色美酒之光的美女。第96条,引述了但丁《神曲》里关于海妖的描写。是的,欧洲也有古老的博物志的写作和考证,古希腊的百科全书式哲人亚里士多德的自然观就有很多想象的成分,古罗马作家普林尼编纂过《博物志》,在遥远的往昔,人类的目光难以触及远方,人们就用无穷无限的想象力去弥补这个缺憾,去尽力开拓知识的边界。
海洋把人类阻隔在一块块陆地上,海洋诡谲多变、难以捉摸,人类面对海洋恐惧又好奇。这片辽阔深渊里,到底有些什么呢?那些无人踏足的岛屿上,是否有奇特的生物呢?海洋的另一边,有些什么呢?于是,各种各样海妖、怪物出现了,形似于人的鲛,就是其中最让古人感觉亲切,也最爱描写的生物吧。所以,《鲛典》并不只是博物志笔记小说的戏仿,他还让我们触摸到我们祖先精神世界的角落,让我们得以聆听他们的一些心事。
唐晋的写作有着日本作家涩泽龙彦《奇想博物志》、种村季弘《德古拉事典》等作品的印记。围绕鲛人的题材,唐晋完成了他的《奇想博物志》和《德古拉事典》的创作。不过,在这批作家队伍里,包括杨典、盛文强、黎幺等,都已经完成了考据学与文学的微妙融合,把五花八门的材料巧妙地纳入自己的创作体系。相对而言,唐晋的作品是较弱势的、略逊的。以相似的《山魈考残编》与《鲛典》而论,两者的文学技巧不可同语,《鲛典》的材料与成品有“隔”,可读性落后于前者,缺少前者那种带给人沉浸式阅读的喜悦之感。《鲛典》结构的几个部分也显得脱节,这些缺点都需要克服。
(原标题:异典写作与古典心事)
文/林颐
来源/北京日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