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陈映真:雨落着,雨落着呀!
经典短篇阅读小组 2022-08-30 21:00

我尽力摒除一切的杂念,一心要去想那一支伞的故事了。这一向之间,那一支伞的回忆,常常要成为我的无端的悲愁底契机。这或许便是成人的——由于知道了女性而觉醒了的——悲哀罢;因为伊竟对我说:

“我撑了伞,也犯不着生那样大的气。人家穷,买不起雨衣……”

伊于是便哭了。雨落着。不料我的恶作剧的生气,竟无意之间看见了一个女人的真情,更自食了触破旧疮的恶果。雨落着。我竟而突然披着一身湿湿的乡愁了。我拦腰将伊围近身边,殷勤地说着一些讨好的话。这可怜的傻女孩就开始笑了起来,捶着、打着我的肩膀,便沉湎在我的欺罔的幸福之中了。

我们在雨中走着,那样地亲爱。伊语无伦次地问着说着一些话,我也格外地顺着伊。有一次,伊又问起我何至于憎恶一支伞到如此。那时我几乎要把整个的故事告诉伊了。但我看得出这个傻子其实并不真心地问话,那无非是伊在满足和快乐时的一种亢奋的状态罢了。伊的易于满足,几乎令人生厌。然而我依旧护着伊:小心翼翼地护着我的乡愁。

唉唉,雨落着呀……

但是,终于会有一天,我要好地对一个真正为我所爱的女人说这一支故事罢,我想。我要伊在我的怀里静静地听完它。我要说:亲亲我讲个故事你听。那时辰一定也落着雨罢。伊拍着手说:讲故事讲故事。我要如今夜一般围抱着伊,这样,我便怀抱了整个的乡愁了。我要说这故事,这故事满满的是我的乡愁。

我说,亲亲你听着:我的故乡在一个荒远的矿山区,那里卫护着三个母亲:一个尤加利树林和两座满是相思树苗的山丘。这三个母亲终年怀抱着十来轩矿工的小茅屋、肌肉发达的矿夫、他们的妻子以及一群近乎畜牲的孩子们。

有一年,离着这些小茅屋的群落,远远地添盖了一轩更小的茅屋。我和我的祖父便成了这村落的新客了。父亲是自小就不曾见过,妈妈倒是有过的。只是我不爱伊。喂,听见吗?我恨死伊了!没什么。只因那时伊时常和祖父争吵,而且时常不在家里。有一天,祖父说伊再不会回来了,问我难不难过。我居然说:不。祖父便惨然地笑了,不久我们便搬到这矿山中的小村子里。

从此,祖父便也是个矿夫了,一个老矿夫。托福托福,他还健朗。当然,那是个赤贫的生活。但对我,似乎并不曾缺乏什么。我们有一床发黑而十分厚重的棉被;一张粗木桌子,配着两张关节发松的椅子;一支不上釉的红陶茶壶,和一支新买的油灯。此外,我们还有一支绝顶美丽的长柄雨伞。

听着,亲亲。那真是再也不曾见到过的一支美丽的伞了。它的模样要比现今一切的伞大些,而且装潢以森黄发亮的丝绸。它的把柄像一只双咀的锹子,漆着鲜红的颜色,因着岁月和人手的把持,它是光亮得像一颗红色的玛瑙了。天晴的时候,它是祖父的拐杖;雨天的时候,它便是他的遮蔽。我说不上我多么地爱着它,不但因为它是我底亲爱的祖父的雨伞,也实在因为它有着一种尊贵魅人的亮光。晚饭的时候,伞就挂在左首的墙上,在一颗豆似的油灯光之中,它像一个神秘的巨灵,君临着这家穷苦命乖的祖孙两代了。

这样地,我们便在这荒芜的矿山区生活起来了。柴是不愁的,满山遍野的都是。密植着一个大人高的相思树苗的两个山峦上,终日高高地盘旋着山鹰,飞呀飞呀地画不完的圆圈圈。矿夫的孩子们说,那些山鹰是天后的使者,筑巢于天外的巨岩之中。粥也不愁的,何况偶尔也能吃些咸肉和豆腐干之类的。除了玩耍,我得看着别人的炊烟升火,为我的祖父预备晚食。此外,我终日都能听见矿区上辘辘不息的台车声,一回一回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了。即使是矿夫的山歌,也是随着车声而即逝的。

但是天一入晚,我便全心地等待着我的祖父和他的高贵的伞子了。亲亲,真是一支好美丽的伞子。脏了,我就拂拭它。湿了,我就张开它,阴晾着,可占去了我们床下的整个空地呢。

两个新的春天过去了,尤加利树林开始有砍伐的人。我们,全村的人,都彼此知道自已有些难过。但这又似乎是十分之不值得难过的事情;他们有固定的工作,年轻力壮的只多推出几车煤来,好多带些工钱回家。只是我的祖父,便是他自己也说年迈不行了。有一天他出门的时候,听着斧头叮叮的声响,感伤地对我说:

“好些漂亮的尤加利树呀!”

便默默地拿着他的伞上工去了。然而我尚幼稚得无由了解这样的感伤,只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祖父的那样寂寞的悲楚的表情。

那天晚上,他变成一个病人回到家里。他果真的年迈不行了,我想着。天开始落起很大的雨。没什么,这是我们的雨季呢!但是我的祖父,到夜半就病得沉笃起来。我看着他那垂死的脸色,又看见那一支右墙上的大雨伞,顷刻之间,我得到无比的启示和助力了。我添了衣服,拿起祖父的伞,跑出茅屋,冲进倾盆大雨的暗夜里了。

甚至我不知道镇上往哪边走。但我犹为一个坚定而实在的思想引导着:我要去请医生。我爬上第二个相思树林场,在泥泞和暴雨之中,借着明亮的闪电,我终于看到一向只闻其声的台车轨道了。我不顾一切地顺着台车轨奔跑着;树林的黑影,在雨夜中不住地左右摇摆。可是我所感到的并非恐怖,而是因着我终于发现了在白天听得它辘辘地吼叫的台车轨道的这一新的亢奋。在闪烁不住的电光中,它像四条修长的银蛇,蜿蜒在无穷的夜路里。

结果吗?好,我并不曾跑出山村,反倒跑进山墺的矿寮去了。我一五一十地告诉守更的……亲亲,不要哭泣,那还太早了。我一五一十地都告诉守更的了。他们面有愁色,彼此说:那老家伙在坑里吐血已不止一次了。最后他们决定推一辆台车出去请医生,要我顺便坐着回家招呼。

现在我坐在台车上。我为这新的经验兴奋得心里跳跃,看,我又听见那庄严的辘辘声了。在雨夜之中,那车轮辗转的声音怒吼着,我们就在那晶莹的银蛇身上滑了过去。树影依旧招曳着,风雨益加凄厉了。

在风驰电掣之中,哗的一声,我的祖父的伞翻成了一朵花。

“喂!小心呀!”车夫叫着说。

我居然对他大声地笑了起来,一把抱着伞的尸骨。雨密密地打在我的脸上,闪光数度照耀着前面无尽的两条银色的蛇。

我下了车,车便继续开向镇里去了。我抱着支离的伞骨,推门走进我的家里,觉得屁股上还黏着辘辘的感觉。我对祖父诉说路上的奇景,诉说着第一次乘了台车的经验,诉说着他们去请了医生就来。呃,许是果真年迈不行了罢,我想他再也不对我说的感到有趣了。至于伞,那真抱歉呀……

看,亲亲。我于是才发觉我的亲爱的祖父断气已经多时了。这一顷刻之间,我只觉得这小小的茅屋好不宽敞,好不寂静!

次日早上,他们就把他埋了。落土的时候,我将那一把伞的尸骨也放进墓穴里。几个矿夫的妻子们开始啜泣起来。但是我并不哭——其实说哭是哭过的,但那可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

从此以后,雨伞的形象,便成了我的无端的悲楚的契机了。所以我不要你撑伞同我出来。但是现在无所谓了,不要哭不要哭,把伞给我罢——

“哗!”伞自动地开了,使我一惊。那女人开始吃吃地笑了起来。和着伊的感动和爱底眼泪,伊是沉湎在我底欺罔的幸福之中了。我们就这样在雨中走了许多的路,全身都是雨水。伊的发因着雨水,重重地贴在伊的额和颊上,而且还淌着泪一般的水珠。虽然我一点也不爱着伊,但也知道的,乡愁并不就是爱。然而容我开始罢!

唉唉,雨落着,雨落着呀!……

来源:经典短篇阅读小组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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