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溪蛮
万木吐翠,风不寒面,于是下午兴致勃勃地跑到了穆尔黑德去吃饭。那家餐厅的菜单里有正宗的韩式炒饭和煎饺,数次访食,每每抚慰我这东方人的胃口,一解味蕾上的乡愁,让人心心念念,牵肠挂肚,似乎穆尔黑德掌握着某种隐秘情感的密码连环。
穆尔黑德是明尼苏达州西部的小城,常住人口好像也不过五万多人。明尼苏达州立大学在此设有校区,另外还有一家文理学院。除此之外,这座北方小城终年沉寂,一如逍遥遁世的隐者。但是,对于全世界很多热爱摇滚乐的乐迷来说,穆尔黑德却是摇滚史上著名的城市,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可抵达的伤心之城。
1936年初秋,美国南方的得州,拉伯克市一个热爱音乐的家庭里诞生了一名男婴,他被父亲取名为查尔斯·哈丁·霍利。霍利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律吕好手,擅长歌唱和乐器。霍利从小耳濡目染,也无比痴迷音乐。二战时期,两个哥哥都去服了兵役,回家时给霍利带回来一把吉他。童年霍利跟着二哥学习吉他,从此踏上音乐道路。
后来的故事证明,这位音乐天才如玉在璞中,迟早都会大放异彩。初中时代,霍利就已经开始在市里各平台做现场演出。16岁时,他找了同学成立组合,开始在电台表演。他一边演出一边创作,音乐风格深受美国乡村音乐、节奏蓝调以及福音音乐的影响。1955年,18岁的霍利刚从高中毕业,经历了人生中一次重大的抉择:当时美国最著名的摇滚巨星猫王来到拉伯克演出,他被邀请连续三场为猫王做开场的暖场嘉宾。就在那时候,他坚定了毕生以音乐作为志业的信念。
从19岁开始,霍利与专业的唱片公司开始合作,发行单曲,灌制唱片,不断摸索创新自己的音乐风格。他小时候曾经有个绰号叫作Buddy(哥们儿),于是他索性以Buddy Holly(巴迪·霍利)的名字出道。这个看似随意的名字,已经让那时候身边的人们隐隐约约感觉,必将写进美国音乐的历史。
1956年,对自己唱片不甚满意的霍利,带着自己的乐队几人找到了新墨西哥州的音乐制作人Norman Petty,霍利自己担任主吉他手,演唱了自己创作的歌曲《That'll Be the Day》。霍利的演唱极具特色,间断发声,真假声转换自如,再加上和弦锦上添花。在Petty的推动下,歌曲取得了巨大成功,很快在美国“最畅销歌曲榜”上独占鳌头,在英国单曲榜上连续三周稳居第一。而此时,霍利与原来的唱片公司还没有解约,于是制作人建议干脆不用霍利的名字署名,而是为整个乐队取个名字。势不可挡,“蟋蟀乐队”(The Crickets)就这样诞生了。
蟋蟀乐队开始佳作频出,声名远播。1958年,乐队加入“全美最强青少年歌星”巡回演出,每到一个城市都被疯狂追捧。然后到英国、澳大利亚等国巡演。在英国的25天时间,乐队演出了50场,这是英国第一次有吉他、贝斯和鼓组成的摇滚乐队表演,声势浩大,滚石乐队的创始人米克·贾格尔就是在这时看到了蟋蟀的演出,第一次看到摇滚乐队如此装备。霍利也在这时同步发行了自己的同名独唱专辑《Buddy Holly》。他的许多作品独树一帜,成为美国流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影响了“垮掉的一代”里无数的迷惘少年。
许多音乐人都坦言,音乐道路深受霍利和蟋蟀乐队的影响。仅举两例,可窥一斑。1959年,英国利物浦艺术学院一个学生已经玩乐队好久了,他在学院里招兵买马,准备重组自己中学时代的乐队“采石工”。到了1960年年初,乐队终于重组成功,有队员建议干脆为乐队重新取个名字,致敬如日中天的蟋蟀乐队。这个学生叫约翰·列侬,他们致敬蟋蟀的新名字则是甲壳虫。
另一个故事一样有意思,1959年1月底,霍利带着乐队来到明尼苏达州的杜鲁斯演出。因为冬日雪深,这次演出地点在一个名为杜鲁斯军械库的大仓库里。大仓库里人满为患,尖叫雀跃,为了霍利而疯狂。人群中有一个17岁的男生,眼光一直没有从霍利身上移开,他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站在霍利的那个位置。这个男孩日后有一个尽人皆知的名字:鲍勃·迪伦。今天的杜鲁斯军械库,已经被改造成了艺术与音乐中心,在那里依旧陈列着一块牌子,上面是鲍勃·迪伦的手书回忆,两代摇滚巨星在这里四目交错,成为摇滚乐史上电光火石的经典时刻。
之所以来到杜鲁斯演出,是因为那个冬天霍利参加了一个名为“冬季舞会派对”的巡演活动。主办方集结了数十位音乐明星,从威斯康星州出发,在冬日北部各州巡回演出,明尼苏达州的杜鲁斯便是其中一站。这一路旅程艰难,后勤工作做得不好,乐队巴士甚至没有暖气,大家苦不堪言,霍利的鼓手也冻伤了脚。1959年2月初,巡演到了爱荷华州清湖镇,霍利决定租一架小型飞机,来完成接下来的苦旅。
清湖的演出结束了,下一站就是明尼苏达州的穆尔黑德。是的,就是今天弥漫着美食香气的穆尔黑德。飞机在1959年2月3日凌晨起飞,驾驶员是19岁的罗杰·皮特森,他刚拿到执照不久。机上搭载的乘客除了22岁的霍利,还有17岁的歌手里奇·瓦伦斯(著名民谣Donna和La Bamba的作者,他本来不坐这趟飞机,靠扔硬币猜正反面,从另外一位音乐人手上赢得这个座位)、28岁的吉他手大波普。起飞之前,霍利向其他准备继续坐大巴车前往穆尔黑德的乐队打趣:“我肯定比你们这些坐车的先到穆尔黑德。”当时有人开玩笑说:“搞不好你永远也到不了。”
飞机坠落之地,空旷的原野上,伫立着霍利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雕塑
一语成谶。穆尔黑德真的成了霍利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在冬日凌晨的寒风与浓雾中,飞机跌跌撞撞起飞,刚爬升未几,便轰然坠入一片玉米地里。飞机被摔得面目全非,而飞机上的四位乘客则无一幸免。那个红遍美国的天才少年,那个准备将音乐铺满漫长人生的行吟歌者,那个在旋律与节奏里迸发无限忧思与温情的摇滚Buddy,就在冬日雪野的肃杀凄寒里,划破夜空,若星耀行,转瞬而寂。
消息传来,全美震惊,空难很快就占据了第二天诸多报纸的头条。当时的纽约街头,有一位12岁的报童,在投递报纸时瞥见这则新闻,忍不住坐在路边为自己的偶像号啕大哭。很多年后,这位名为唐·麦克林的报童已经成为一位知名的创作歌手(他为画家文森特·梵高写过一首歌,在全世界耳熟能详,就是那首starry starry night开头的歌),少年时的偶像罹难,终究是块垒积胸,于是他创作了长达八分钟的著名歌曲《美国派》。这首歌在美国引起巨大反响,无数歌迷和乐评人都尝试去诠释歌词的含义。而麦克林本人拒绝过多诠释自己的作品,只是声明歌词中的那一句“The day the music died”(音乐死去的那一天)是指的1959年2月3日。
斯人已去,余音绕梁。22岁便英年早逝的巴迪·霍利不是一颗流星,而是成了闪耀在音乐史上的恒星。
1986年美国摇滚名人堂确定了第一批十位入选者,霍利的名字赫列其间。音乐史上确认霍利是最先将两把吉他、贝斯和架子鼓的组合引入摇滚乐队,并将其推广为乐队标准模式的人物。滚石杂志评选“100位最伟大的艺术家”,霍利高居第13名。导演昆汀在1994年拍摄电影《低俗小说》时,甚至设置了一个餐厅员工为霍利的身份,以此致敬。
而最是意难平的,还是无数霍利的歌迷们。时至今日,他们依旧从世界各地辗转来到美国中部,在清湖镇北边的玉米地里,在那飞机坠落之地哀悼怀念。那片空旷的原野上,伫立着霍利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雕塑,凝望着他那么热爱那么好奇的人世间。
1998年,鲍勃·迪伦站在格莱美奖的颁奖台上发表感言:“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在杜鲁斯军械库观看巴迪·霍利的表演,我距离他只有三英尺远,他看着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是我知道,我在今天创作时,他与我同在。”那一刻,不知道霍利是否泉下有知,音乐不朽,人生如歌,与我们同在。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