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孔明珠作为“陪读夫人”在日本待了一段日子,为了体验生活,了解日本社会,顺便赚点小钱,她也打过工,回国后创作了散文集《煮物之味》《烟火气》和长篇小说《东洋金银梦》等,自成一格。关东煮的这锅老汤,也成了她文学作品的底味。
春节期间收到她的新书《井荻居酒屋》,在中国传统佳节必备的大鱼大肉之外,孔明珠的“关东煮”作为精神加餐,别有一番滋味,引诱我即刻披览,手不释卷。
好的美食文章,从食物开始,最终落脚在人情世故。孔明珠的观察与写作格外细腻,所以从她的文字中我能看到更多更深,体会到上海人在日常生活中弥散的世俗气息和生活态度,并与城市文明进行良好互动。
孔明珠在《井荻居酒屋》一书中,为我们呈现了十个片断,每个片断都围绕着一个角色展开,诚如民谣歌手周云蓬在序里所写的:“虽然冲不破各自的迷局,在注定的人生轨道上越行越远,却在那一刻是热腾腾的,无论多悲凉,都能随着美食的温度暖起来。”故事结束后,余音绕梁中,作者还体贴地来一番科普,从这道日料的产生背景或与居酒屋的关系,以及具体的烹饪方法,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恰似《深夜食堂》里的场景、气氛以及比小津安二郎稍稍快一拍的叙事节奏,孔明珠将我们带入暖香甜熟的现场。当新干线列车在不远处呼啸而过的沉寂时刻,妈妈桑幸子拉开杉木移门,带着戏剧性的笑容站在我们面前。她手脚勤快,礼数周到,精明强干,为了赚更多的钱,她甘愿出卖残存的色相。在店里只顾理头做菜的丈夫(老板大冈)“听凭妻子在店里用色相勾引男人,以酒水来‘斩’客,他们称这个是工作需要”。
居酒屋对于日本男人的慰藉作用,也许强过中国的老茶馆,老板或老板娘与客人面对面交流,拉长了声调说几句家常话,总被中国的电影观众认为是最温馨的一幕。但是“幸子说她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是敷衍他们,就凭他天天来这一点,也要去听他说的。……这人至今独身,娶老婆的钱都拿来送幸子了”。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幸子很有人情味,而况“过年时,幸子发善心,会邀请单身汉去她家一起吃年夜饭”。
居酒屋的客人
娇小、灵动、精怪的幸子是书中最令人难忘的形象。就像关东煮里的萝卜,虽然是主料,但切块厚片后还是要将边角修成钝圆形,以便煮的时候“顺着汤滚擦肩而过,和睦相处,出来的成品就漂亮了”。
另外,中国台湾新嫁娘秀丽、出租车司机酒井、在居酒屋打工的中学生阿由美、也是来店里打工的大学生高桥君、房地产商仓井先生、运输公司调度员本田等等,都从“这一个”的角度展现了自己的性格与命运,也非常真实地折射了日本底层社会的无数个侧面,并随着日本经济的腾飞与衰落而更具戏剧性。
这一组小人物是多形态、多色彩的,也是“深夜食堂”的经典配置,在居酒屋这个规定情境中,沟通与冲突无所不在,随时演绎着夸张而不失真实的人间喜剧。《井荻居酒屋》在孔明珠笔下是记忆的片断,故事却没有终结,烈度不高但一不小心就会喝醉的清酒还有小半瓶,关东煮还在锅里冒着热气。
中日两国恩恩怨怨,峰回路转,但地缘相近,风俗相似,人文相通,可以说在很多情况下互为镜像,《井荻居酒屋》里那几个人物的行为方式有点荒诞,倒也能够为中国读者理解,尤其是几个年轻人的观念与生活态度,更值得中国同龄人与之对照。
好几年前的一个春天,孔明珠表示要请我们吃关东煮。这里的“我们”,是十来个作家朋友组成的小圈子,因为带有半官方性质,而且一年中难得聚上一两回,一个星期前就商量起来。最后选中昌化路上一家名叫“酒鬼食堂”的啤酒餐厅,孔明珠和老板夫妇是好朋友,可以自带食材,这一天的厨房也由她作主。一帮男人听到餐厅里有四百多种啤酒,不免欢呼雀跃。
一大锅关东煮里面有萝卜、海带结、魔芋结、鸡蛋、烧竹轮、油炸鱼肉饼等。她在家里用海带、干贝、虾干加酱油熬成出汁,到时候点化般地倒入锅里,家常的甜鲜味道一下子胀满了整个酒吧。
虽然我们喝了好几种啤酒,但分量十足的关东煮还是吃不完,她就招呼店里的陌生客人一起来分享。她说这也是日本的习俗,居酒屋关门前,妈妈桑就把剩下的关东煮端给客人吃,不另外收钱。
文丨沈嘉禄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