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两个人的书会使人自叹读书太少。这两个人,一个是钱锺书,一个是博尔赫斯。古往今来,博学者何止千万,很少有人像他们一样,把武功展示得如此堂皇和炫目。然而读书和世上所有的事一样,都是一把双刃剑。读书多的人深明事理,又因明理而明智,可惜这明智不能落实在现实情境中,每遇疑难,往往束手无策。俗话说,书呆子不能立世。书呆子就像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笔下的信天翁,云霄里的王者,一旦被放逐于地上,巨大的翅膀反而妨碍它行走。钱先生和博尔赫斯不一样,钱先生不是书呆子,钱先生是智者。大泽玄黄,时移世变,钱先生夫妻携手,一路有惊无险地走过来,让景仰他的后辈无不为他庆幸。博尔赫斯呢?尽管南美国家的动荡简直像蚂蚁搬家一样寻常,可他就是运气好。博尔赫斯政治立场鲜明,讨厌庇隆,在反对庇隆的宣言上签过字。庇隆上台,当然不会放过他。于是数月之后,大名鼎鼎的作家就被撤销了在图书馆的职务,改任科尔多瓦街市场的家禽和家兔稽查员。可是庇隆虽是军人出身,舞刀弄枪本是当行,却没有动博尔赫斯一根寒毛。让他稽查禽兔,固然是羞辱,却更像一个玩笑,就像张士诚把有洁癖的倪云林锁在马桶上一样,带点黑色幽默,简直不像迫害,而是一次堪称佳话的雅谑了。
博尔赫斯不必世事洞明也活得好好的,而且年事愈高,名气愈大,活到八十七岁,顺顺当当地享誉全球。顺境使他到老都保持着完整的人格和幽默感,不必强学西昆体,崎岖又窈窕地绕圈子,或如鲁迅那样,自嘲加冷嘲。可是,在读过他的作品,包括大量的谈话录之后,我们发现,在无比的睿智、风趣和深刻背后,博尔赫斯其实是个不太快活的人。焦虑纠缠了他一辈子,他一辈子都在为排解这些焦虑而奋斗,直到去世前不久,才用一种形而上学的方式把自己解放出来。
一位西方学者说,博尔赫斯喜欢引述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的悖论,此事再明确不过地暴露了他的终身焦虑:人永远不能实现其目标。具体在博尔赫斯这里,目标可以简化为两个,一个是文学事业,另一个,是婚姻生活。
博尔赫斯使我们想起电影《海上钢琴师》中的那位天才钢琴师1900。1900一辈子生活在邮轮上,邮轮之外的世界他不能想象,更别说履足其中。当落后于时代潮流的豪华邮轮终于要被摧毁时,他选择了随邮轮一起葬身海底。
博尔赫斯爱好广泛,交友甚多,母亲陪伴他,照顾他,朋友们帮助他,事业上相互呼应,直到垂暮之年,还有晚辈的玛丽娅·儿玉做他忠心耿耿的秘书,他在现实世界其实是如鱼在水的。他敏感,有时急躁,如失恋后以拔掉牙齿泄恨,就相当小孩子气,但大体上是个非常理性的人。除了绝顶的艺术才华,表面上,他和1900很少相似之处,但如果细察他们与现实的关系,尽管有着度的差异,精神上却是契合的。
海上钢琴师无力应对现实,只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博尔赫斯身处现实社会,出来就没有脱离过它,但唯有在书的象牙塔里,才有天堂之感。他在谈到幻想文学时说过一段很有名的话:“所有文学本质上都是幻想性的。幻想文学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帮助我们以更深刻更复杂的方式来理解现实。”在短篇小说《一个厌倦的人的乌托邦》里,他借人物之口说:“现在我们不谈事实。现在谁都不关心事实,它们只是虚构和推理的出发点。”博尔赫斯不止一次说过,假如有天堂,天堂应该就是图书馆的模样。
他服膺苏格兰哲学家贝克莱的说法,万物的客观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感知,只有被感知的事物才是有意义的存在。因此,比起现实,博尔赫斯更看重幻想,看重梦和一切玄学的东西。既然一切都是我们的感知,那么,事物的确定性何在。说到底,我们自身的存在,以及我们认识的世界,不过像一场梦,正像庄子所说的,我们不知道是自己梦见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变成了我们。我们自以为从梦中醒来,很可能是从一重梦回到了另一重梦。庄子和列子说梦,穷尽了梦的可能性,但博尔赫斯硬是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通过梦创造真实。要理解博尔赫斯,短篇小说《圆形废墟》是一把钥匙。
著名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写一群人通过编纂百科全书虚构了一个星球世界,举凡民族、历史、政治、宗教、文化、地理、物种、建筑、气候,等等,事无巨细,无不包揽。在特隆,万事万物皆“因人的思维而存在,因人的遗忘而消失,因人的幻想而产生。”更神奇的是,在小说结尾,这个纯属虚构的特隆世界竟然慢慢侵入地球,并改变了地球的现实。
同样的主题,《圆形废墟》比《特隆》更简洁,却也更深入,更具本质性。博尔赫斯的灵感来自卡罗尔·刘易斯的《爱丽斯镜中奇遇记》,在书中,双胞胎之一的蒂威多嘀嘲笑爱丽丝,说她不过国王梦中的东西,“如果他不再梦到你,你想你会在哪儿?哪儿也不在。你将消失,就像熄灭的蜡烛。”
《圆形废墟》里的魔法师在梦中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儿子,也是继承人。他到达圆形废墟后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断地做梦,“要毫发不爽地梦见那个人,使之成为现实。”博尔赫斯以卡夫卡写《地洞》那样细致入微的细节,描写魔法师如何从一片混乱和虚无中创造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先是梦到一个环形剧场,“黑压压地坐满了不声不响的学生”,经过十天的授课,终于从中发现一个沉默忧郁的孩子,然后他把其他孩子解散,只留下这一个,开始把那孩子从一个朦胧的幻影转化为肉体的实在。他梦到孩子隐秘的心脏,然后是各个器官,不出一年,工作到达骨骼和眼睑,最后是最困难的毛发。
孩子肉体成形,他教他知识,让他熟悉现实,直到能够行动,能够替代他,去另一座荒废的庙宇。很快,儿子成功了,人们开始传说他的这种神奇,包括毫发无伤地穿过火焰。
魔法师因此担心起来。他想,世上唯有以火的形式现身的神,知道他的儿子是个幻影,他担心儿子想到自己不怕火的特质,由此发现他自己“不过是一个幻影,不是人,而是另一个人的梦的投影,那该多么沮丧,多么困惑。”
博尔赫斯几乎终身未婚,只是在他去世那年,才和相伴多年的玛丽娅·儿玉办理了结婚手续,两个月后即去世了。博尔赫斯是爱情的彻底失败者,这其中既有性格的因素,也和他父亲在他年轻时带他去妓院进行性启蒙,结果导致他终生对性爱感到畏惧有关。也因此,博尔赫斯没有儿女。他对此的遗憾在文字这儿并无太多表露,但偶一涉及,则情不自禁,可见懊恨之深。在晚年之作《另一个人》里,七十多岁的博尔赫斯在剑桥的查尔斯河畔遇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经过交谈,发现这个年轻人正是几十年前的自己。小说写道:“我没有儿女,对这可怜的小伙子感到一种眷恋之情,觉得他比我亲生的儿子还亲切。”其中的无限深情,令人想起同样终生未婚的英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兰姆在《梦中儿女》中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他为假想的一儿一女讲述家中往事的情景。兰姆爱过一位姑娘爱丽丝,爱丽丝后来嫁给别人。兰姆梦想的那对儿女,正是爱丽丝所生。文章结尾,两个小孩子渐渐模糊,消隐于远处,作者仿佛听到他们说:“我们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爱丽丝的孩子,我们不过是梦中的幻觉……”文章到此,情不自禁,怅惘莫名。博尔赫斯肯定是更加心有戚戚的,他的相关作品,大概由此生发或受到启发的。
博尔赫斯还写了十四行诗《致儿子》。他说,从远古到未来,人,他的儿子,儿子的儿子,构成无尽的绵延,每个人在时间里都是过客,又都是永恒的一部分。
没有儿子,永恒之链就断了。
从《圆形废墟》到《另一个人》,时间跨度是三十年。两篇小说都写了梦,在前一个梦里,他亲手创造了自己的儿子,在后一个梦里,他把早已湮灭在时间之河里的年轻时的自己看作自己的儿子。这是什么样的执念啊。
在《圆形废墟》的结尾,废墟遭到火焚,魔法师走进火焰里,一刹那间明白了:他也不是人,也只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现实被否定,因此理所当然的,现实中留下的缺陷和遗憾也被否定了,幻想成为即使算不上完美也肯定是更好的替代。这是智者无可非议的阿Q式的胜利。
对性爱噩梦般的恐惧,也在晚年的《乌尔里卡》里被轻轻消解了。博尔赫斯化身的来自哥伦比亚的文学教授哈维尔,遇到恬静神秘的北欧姑娘乌尔里卡(马丽亚·儿玉的化身),他们从相识到相亲相爱,最后在古老的房间里,并卧在床上,此时,博尔赫斯用少有的近乎煽情的笔调写下这样的告白:
“我们两人之间没有钢剑相隔。时间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样流逝。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的肉体的形象。”
博尔赫斯在《另一个人》里说的这段话还是对他一生最好的总结:“完美的责任是接受梦境,正如我们已经接受了这个宇宙,承认我们生在这个世界上,能用眼睛看东西,能呼吸一样。”
文/张宗子
来源/文汇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