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上春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不老的少年。常常,这个少年会不请自来,带着年过七旬的老作家在记忆里周游,重温那些小而美的瞬间。就像他曾经写过的短篇《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这个故事并不复杂,讲的不过是某个四月的清晨,少年在街头偶遇他心目中的“百分之百的女孩”。尽管只是匆匆一瞥、擦肩而过,在此后的年月中不再有任何交集,这次偶遇仍然激起了少年内心的波澜。
想来,村上春树就是这个少年。因此,就算如今他已经彻底老了,他仍然忘不了最初的心动。用“偶然”来形容他的新作《第一人称单数》应该是贴切的。集子里收录故事8个,无一例外地都谈到了过去年月里的“偶然”。《在石枕上》中,“我”偶然与比“我”年长的女孩交往,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奶油》里,“我”偶然收到一封音乐会邀请函,急急忙忙地赶了过去,才知道自己上了当。
显然,这里的“第一人称单数”强调的不过是一个字:“我”。就像《养乐多燕子队诗集》里“我”的自述,“说不定这篇文字能成为我这个人简单的传记”。这似乎是在提醒我们,《第一人称单数》里隐藏着太多故事,这些故事与作家的个人经历高度重合。换言之,只要一路读下去,就算不幸错过了“百分之百的女孩”,我们也可以遇到“百分之百的村上春树”。
在同名短篇《第一人称单数》里,有一次质疑自我的邂逅。“我”自称“几乎没有机会穿西装”。之所以如此,倒不是“我”刻意回避正式装扮,而是西服革履从来不是“我为自己选择的人生”。而“我”的真实人生呢?简单说来,就是穿着“软塌塌的圆领卫衣和针织裤”,一边躺在沙发上看书、写作、听爵士乐,一边享受难得的舒缓和平静。
这恐怕就是作家的日常了。不过,“我”并没有因为放弃写字楼里的职业生涯而终日懊恼。相反,在这部无论题材还是写法都算不上“新颖”的新作里,与“写作”有关的段落反复出现,提醒读者“我”才是如假包换的作家。《查理·帕克演奏波萨诺瓦》里,“我”写了一篇以美国爵士乐手查理·帕克为主题的乐评,并以虚构的笔法杜撰了他演奏波萨诺瓦的场景。
《和披头士一起》中,已经成年的“我”在东京街头偶遇初恋女友的哥哥,告诉久未谋面的他,自己“现在姑且算是靠写作谋生”。18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彼时,他21岁,患有短期记忆丧失症。某种程度上,这种病症造就了他年轻时的慵懒。还好,村上春树不会轻易遗忘过去。因此,即便年过七旬,他仍然可以轻松地返回过去,在记忆的海洋中不断翻捡,找寻那些难忘的片段。
尽管如此,他还是老了,老得只能回忆往事,而不必耗费心神与时间等待灵感的垂青。在谈论《第一人称单数》时,村上春树曾经这样说过,“这一次,我想站在创作的原点,迎接全新的挑战”。那么,什么是“全新的挑战”?说到底,不过是老作家常常面对的窘境:如何超越前作,为渐渐进入创作瓶颈期的自己找到全新的突破。
问题是,72岁的村上春树究竟有没有突破?他是否已经到了应该享有终身成就奖的年龄,还是彻底颠覆以往的创作,进入作家生涯的第二个黄金年代?都不是。可以肯定的是,小说中的“我”不管是否真有其人,都与现实中的他一样年过七旬,两鬓斑白,共享着岁月的磨砺。于是,有了这样的一幕。在不同的故事里,“我”时而感叹岁月不饶人,同龄的朋友都已经不可避免地变得衰老;时而想起“我”遥不可及的青春,将它定义为“古代史”,就像走进博物馆,浏览一件年代不详的出土文物。
甚至,这里不仅有老去的人,还有老去的橘猫和老去的猴子。《品川猴的告白》里,“我”独自一人在山里旅行。在看过太多衰败的风景之后,“我”在一家“老得都要立不住了”的旅馆里,遇到了一只上了年纪的品川猴。它由大学教授抚育成年,喜欢古典音乐,更愿意与人亲近。然而,就算洞悉了人类生活的全部奥秘,猴子还是猴子,既不能改变自己的身份,更不会被周围人接受。
这里,完全可以借用村上春树小说的关键词来描述这只老猴子的境遇:孤独、疏离,活在自我的世界中,渴望与世界沟通,却又无路可走。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呢?无论如何,如今的村上春树已经功成名就,并不需要太多写作上的创新。相反,他只需要回到创作的原点,寻找年轻时代那些“稳稳的幸福”。就像他所说的,“与时间好好和解,尽可能留下宝贵的记忆——这比什么都重要”。而《第一人称单数》大约就是他与时间和解的成果了。
原标题:遇到百分之百的村上春树
文/谷立立
来源/北京日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