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是唐代师法陶渊明最得其风神的诗人。其人生态度平和而温厚,越老而越见其彻悟人生,诗境亦更高妙。苏州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存诗颇多,记录他在刺史任内的生活和交游。其间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故事,所有的诗歌都平淡而真诚,是文学史上很特殊的一页。
一 轰动一时的郡斋宴集诗
苏州在唐代是江南大州,产业富庶,文化发达,领地也西达无锡,与常州接壤,东领今上海全境,南则含今浙江嘉兴等地。安史之乱后,中原士人南奔,苏州地位更显突出。韦应物早年为三卫,后折节读书,进入仕途后长期担任州县官,大多为京畿之职,估计仍与他的好出身有关。德宗即位后的十来年,他从比部员外郎出守滁、江二州,入为左司郎中,地位逐次提升。他出守苏州,大约在贞元五年(789)春,这时他已经五十三岁,今人说还属壮年,唐时已近迟暮。丘丹为韦应物撰墓志,说他在苏州“下车周星,豪猾屏息,方欲陟明,遇疾终于官舍”,似乎颇有政治上的作为,但就他的存世诗文来说,还没有办法得到证明。说他是一位廉明、谦慎、有品位的地方官,则绝无问题。
刘禹锡夸白居易任苏州刺史云“苏州刺史例能诗,西掖今来替左司”(《白舍人曹长寄新诗,有游宴之盛,因以戏酬》),这个例是从韦应物开始的。韦应物到任不就,就作名篇《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烦疴近消散,嘉宾复满堂。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理会是非遣,性达形迹忘。鲜肥属时禁,蔬果幸见尝。俯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方知大藩地,岂曰财赋强。”郡斋指州府衙门,刺史大人办公兼起居之地。因为是衙门,当然警卫森严,闲人莫入。刺史在这里生活,无论宴宾处还是寝处,都非常舒适而安静。江南雨多,这里更言明是海上风雨骤至,就算是台风吧,风雨过后,一片清凉,更让人觉得惬意。很可能作者早与友人有约,风雨虽增加一些意外,但雨后初凉,旧约不变,嘉宾一个不缺,诗人与客人一样感到烦暑遽退,旧疾不再,心情大为欣悦。其后几句自我检点,觉得身为一州长官,对民生未能全面了解。能有客人光顾,忽略地位身份的差异,将所见所思所虑无所顾忌地与刺史交流,这样岂不是放开是非,忽略行迹,同悟大道吗?诗人接着说明,刺史请客也不能破例,屠牛宰羊已再三禁止,招待以果蔬为主,客人应可以体谅。接着说与客人共同饮酒作诗,既欣赏到金石声般的佳作,更体会饮酒后浑身舒畅的快意。估计韦应物的酒量也不算太好,稍饮即醉,醉则有仙人翩翩若举之感觉,当然是饮酒最舒适的境界。最后四句,韦应物说苏州是大藩,不仅因为财力雄厚,赋税富盛,经济发达,更重要的标志是文化昌盛,群贤毕集。诗人任刺史,更看重文化建设。这首诗写刺史招宴,坦率真诚,自然流丽,更难得的是主宾之间相得无间的友谊,诗人虽身为长官,也不拘俗礼,风神朗然。
当时在会并留下和诗的,是比韦应物年长十岁的苏州人顾况。顾诗题作《奉同郎中使君郡斋雨中宴集之什》:“好鸟依佳树,飞雨洒高城。况与二三子,列坐分两楹。文雅一何盛,林塘含馀清。府君未归朝,游子不待晴。白云帝城远,沧江枫叶鸣。却略欲一言,零泪和酒倾。寸心久摧折,别离重骨惊。安得凌风翰,肃肃宾天京。”这里看到这次宴集的另一角度叙述,客人三四人,分坐两楹,雨后雅集,别有风味。刺史很真率,客人还是有些拘谨。顾况在朝地位不高,官至着作佐郎,这时更坐事贬为饶州司士参军,心情并不好。“寸心久摧折,别离重骨惊”两句,是他心情的写照。他本是一位奇崛恣肆的诗人,这时当然也应和主人的诗风。最后两句更借主人的吉言,期待有重新归京的机会。
这首诗传到临近的杭州、睦州,刺史房孺复与韦某皆有和诗,可惜没有保存下来。顾况往饶州应职,路经信州(今江西上饶),见到刺史刘太真。太真早年是萧颖士的门人,久有诗名,得韦诗大为欢喜,立即致书韦应物云:“顾着作来,以足下《郡斋燕集》相示,是何情致畅茂,遒逸如此?宋、齐间,沈、谢、何、刘,始精于理意,缘情体物,备诗人之旨。后之传者,甚失其源。惟足下制其横流。师挚之始,《关雎》之乱,于足下之文见之矣。”刘太真从诗史立场,说韦诗得到沈约、谢朓、吴均、何逊诗的真传,情致畅达遒劲,尤善缘情体物,得古诗人之精神。刘的和诗题目很长,标点如下:“顾十二左迁过韦苏州、房杭州、韦睦州,三使君皆有《郡中燕集》诗,辞章高丽,鄙夫之所仰慕。顾生既至,留连笑语,因亦成篇,以继三君子之风焉。”知道顾况携韦诗一路行来,诸州刺史皆有和诗。刘比韦年长十二岁,以礼部侍郎主掌贞元四年、五年贡举,所放进士中有后来的中兴名臣裴度。可惜当时秉政者看不到他为国抡才的眼光,以贡举任情的罪名贬守信州。刘诗说自己已经到了宠辱不惊的程度,也不在意贬官的罪名。前日登楼怀远,无限遐想,读到韦与杭、睦三守的诗,旷然销忧。刘诗还说名胜佳境,也属难得,飞札三守,敬希见酬。韦应物和诗题作《酬刘侍郎使君》,说到往日在朝中二人的友情,更感谢刘和己诗,说到当时作诗时:“风雨飘海气,清凉悦心神。重门深夏昼,赋诗延众宾。方以岁月旧,每蒙君子亲。”雨后心情舒畅,借诗会友,感叹岁月更迭,更感宾朋情重。
那年白居易刚近成年,常往来于苏、杭二州,年事尚浅,无缘预会,对韦应物郡斋燕集之盛况,特别是大州刺史之尊崇,感受特别强烈。他那时发誓,应该做像韦应物那样的诗人与太守。等到他晚年历守杭、苏二州,回想往事,在苏州郡斋立石刻韦诗,撰文《吴郡诗石记》,写出当年向往之忱。
二 韦应物在苏州期间的朋友
韦应物是喜欢交友的诗人。以诗人而为苏州刺史,当然更乐意交接各路朋友。以下试说与他有诗歌来往的主要友人。
1.顾况与刘太真
二人已见第一节所述。二人均年长于韦应物,官职与诗名有幸有不幸。顾况长期沉沦下僚,诗名颇甚,晚年出家为道,活到九十四岁,存诗亦多,为中唐前期着名诗人,于风气转变颇为有力。刘太真因萧颖士之推挽,成名甚早,官亦显达,身后有文集,顾况为作序,可惜没有传世。
2.房孺复
房孺复(756—797),名相房琯的幼子,安史之乱发生后方出生,性狂疏傲慢。因家世缘故,先后入淮南、浙西二大镇为从事,贞元四年为杭州刺史,年仅三十三岁。韦应物守苏,二人十分相投。白居易《吴郡诗石记》说二人“皆豪人也。韦嗜诗,房嗜酒,每与宾友一醉一咏,其风流雅韵,多播于吴中,或目韦、房为诗酒仙”,相互唱和甚多。那时白应见到房的诗集,所说应有根据。现在仅能从《窦氏联珠集》中见到房的一首存诗,而韦致房的诗,亦仅存《送房杭州》一首:“专城未四十,暂谪岂蹉跎。风雨吴门夜,恻怆别情多。”据《旧唐书》卷一一一《房琯传》所载,房孺复因其妻杖杀侍儿,即妻杀妾,坐累失于齐家,因而贬连州司马。友人之蹉跌,韦应物很同情。房孺复赴贬所,路经苏州,韦作诗为别。前两句是宽慰,你还年轻,四十不到已坐领大州,暂时贬谪,蹉跎不会太久,对前途要有信心。后两句难掩伤痛,此度别后,不知何时再见。风雨吴门,临歧情伤,感情很沉痛。
3.丘丹
丘丹是韦应物在苏州最好的朋友。丘丹是苏州嘉兴人,居住在临平(今属浙江杭州)。其兄丘为是王维挚友,诗名也更大。丘丹生年不详,估计比丘为年幼二十到三十岁,这在唐时很正常,即未必一母所生,但也比韦应物为年长。丘丹今存诗十多首,既有代宗初年的浙东唱和,有无锡寻访湛茂之故居的诗什,也有温州题石门瀑布之作,近年更在日本发现他赠送日人淡海三船,即为鉴真东渡作传者的诗作。知他兴趣广泛,游历丰富。韦应物莅苏期间,恰好在临平闲居,因有较多闲暇与韦交往。
韦应物到苏州不久,除郡衙所居,也在永定寺西斋借有房屋,丘丹这时曾协助他整理。后来丘丹多次往返于苏州、临平之间,韦频有赠诗。《送丘员外还山》:“长栖白云表,暂访高斋宿。还辞郡邑喧,归泛松江渌。结茅隐苍岭,伐薪响深谷。同是山中人,不知往来躅。灵芝非庭草,辽鹤委池鹜。终当署里门,一表高阳族。”说丘习惯山林,不耐烦城市的喧嚣,因此拜辞归山。韦理解他的高节,并说像他这样的真隐士,应该旌表门闾。《重送丘二十二还临平山居》:“岁中始再觏,方来又解携。才留野艇语,已忆故山栖。幽涧人夜汲,深林鸟长啼。还持郡斋酒,慰子霜露凄。”再次到郡斋造访,来了不久就想念故山。诗的后半与韦应物名篇《寄全椒山中道士》语义相近,是韦对丘之看法,与对全椒道士高风亮节之认识相同。
此后,又有《赠丘员外二首》,其一云:“高词弃浮靡,贞行表乡闾。未真南宫拜,聊偃东山居。大藩本多事,日与文章疏。每一睹之子,高咏遂起予。宵昼方连燕,烦吝亦顿祛。格言雅诲阙,善谑矜数馀。久局思游旷,穷惨遇阳舒。虎丘惬登眺,吴门怅踌躇。方此恋携手,岂云还旧墟。告诸吴子弟,文学为何如?”这时丘丹之员外郎为检校官,韦应物说既然不是真拜,那就不必赴官,还是成就东山高卧之节吧。更说自己困于政务,疏忘文学,但与丘相见,每每引起高咏之兴,一切鄙俗之烦恼也都可以解脱。“虎丘惬登眺,吴门怅踌躇”两句,写出两人浏览苏州名胜之欢悦。他希望丘丹告诉吴中子弟,文学应该追求怎样的境界。其二云:“迹与孤云远,心将野鹤俱。那同石氏子,每到府门趋。”是说丘丹的心迹恰如孤云野鹤,非世俗可以羁绊,更无任何俗态。两人虽一官一隐,丘丹全不介意,更没有任何趋附之行为。《复理西斋寄丘员外》,应该作于贞元七年春天,这时韦应物已经在考虑自己去职后的休憩之处,因此有再理西斋之举:“前岁理西斋,得与君子同。迨兹已一周,怅望临春风。始自疏林竹,还复长榛丛。端正良难久,芜秽易为功。援斧开众郁,如师启群蒙。庭宇还清旷,烦抱亦舒通。海隅雨雪霁,春序风景融。时物方如故,怀贤思无穷。”时间在春天,来苏州已经到了第三年。韦应物想到初到苏州时丘丹对自己的帮助,告诉他自己退归的打算,告诉丘丹西斋景观与当时一样,更增加了对丘丹的思念。
韦应物去世后,丘丹为撰墓志,自述是受应物子韦庆复的委托,应该也是韦应物的遗愿。志云:“余,吴士也,尝忝州牧之旧,又辱诗人之目,登临酬和,动盈卷轴。公诗原于曹刘,参于鲍谢,加以变态,意凌丹霄,忽造佳境,别开户牖。”说到两人相知之深,酬唱之丰。丘丹认为韦诗源出曹植、刘桢,融参鲍照、谢灵运,而能变化姿态,自开意境,给以极高评价。丘丹没有提到陶渊明,是那时对陶的评价还没有后代那么高。这时丘丹已经即真为祠部员外郎,不知是否出自韦应物的推荐。
上举韦应物赠丘丹各诗,丘丹和诗皆附韦集而传,限于篇幅,不能一一罗列。
4.皎然
皎然较韦应物年长大约十八岁。他俗姓谢,自称谢灵运十世孙,世居湖州。代宗时,颜真卿为湖州刺史,与皎然分别组织了多次大型诗歌盛会,是江南诗人事实上的领袖人物。所着《诗式》,更是那时少有的诗学理论着作。他重视作诗技巧与方法,标举意境,条辨风貌,开以禅谕诗之先河。因为取径有别,前此与韦应物并无来往。韦既领苏州,与湖州相邻,主动作《寄皎然上人》诗相赠:“吴兴老释子,野雪盖精庐。诗名徒自振,道心长晏如。想兹栖禅夜,见月东峰初。鸣钟惊岩壑,焚香满空虚。叨慕端成旧,未识岂为疏。愿以碧云思,方君怨别馀。茂苑文华地,流水古僧居。何当一游咏,倚阁吟踌躇。”诗写得很用心,称赞皎然诗名高企,道心晏如,即写诗、修禅皆不耽搁。其后几句想象皎然充满诗意的禅居生活,表达仰慕之诚。最后邀请皎然方便时来访苏州,可以共同吟咏。刺史守土有责,不可轻离州境,只能邀请皎然来访。皎然这时大约七十岁,也不便出行,作长诗《答苏州韦应物郎中》回答,先说诗教衰退,庸音纷扰,读到韦诗时:“忽观风骚韵,会我夙昔情。”承继风骚精神,正是我一直向往者。其后“荡漾学海资,郁为诗人英。格将寒松高,气与秋江清”四句,赞美韦诗杰出当时,诗格高似寒松,气韵清似秋江,是很高的评价。后半说自己修禅已久,早经脱略世情,也不愿为外物所扰。以前未相识,空留遗憾,现在也无好诗可以赓和,实在惭愧。礼貌地谢绝了韦应物的邀请。以皎然一生之好结交天下英杰,其间原因自可理解。
5.秦系
秦系(约725—约800)是越州(今浙江绍兴)人,较韦应物年长十二岁。他自号东海钓客,长期隐居而不忘世情,虽说避世,又因与妻离异而获谤。贞元七年,也就是韦应物在苏州的最后一年,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辟他为从事,授检校秘书省校书郎,同时又娶新妻,兴冲冲地经苏州前往赴任。秦系先作《即事奉呈郎中韦使君》:“久卧云间已息机,青袍忽着狎鸥飞。诗兴到来无一事,郡中今有谢玄晖。”说自己久怀出世之想,忽得授官,全出意外。途经苏州,刺史更是如谢朓这样的当代名家,能不投诗晋谒吗?韦应物以《答秦十四校书》作答:“知掩山扉三十秋,鱼须翠碧弃床头。莫道谢公方在郡,五言今日为君休。”知道你退归超过三十年,官袍鱼袋早已丢弃。以谢公见期实在不敢当,知道你的五言诗久负盛名,我也只能束手不作了。秦系与刘长卿关系更密切,刘有五言长城之目,韦诗透露秦亦以此有重名。韦又有《送秦系赴润州》:“近作新婚镊白髯,长怀旧卷映蓝衫。更欲携君虎丘寺,不知方伯望征帆。”老叟镊除白须而再作新郎,如此高龄而以低品官出仕,秦的形象总有些特别。后两句说作为主人,本应陪你去参观虎丘,可是徐州或润州的大帅等待你呢?在此诗中,可以体会两人的气味不太相投,虽然仍很客气,但不是知交。
6.令狐峘
令狐峘,是唐初名臣令狐德棻五世孙。天宝十五载(756)登进士第,德宗初拜礼部侍郎,无论年龄与官历都在韦应物之上。贞元五年,他从右庶子、史馆修撰,贬吉州别驾。其间有《硖州旅舍奉怀苏州韦郎中(自注:公频有尺书,颇积离乡之思)》相寄:“儒服学从政,遂为尘事婴。衔命东复西,孰堪异乡情。怀禄且怀恩,策名敢逃名。羡彼农亩人,白首亲友并。江山入秋气,草木雕晚荣。方塘寒露凝,旅馆凉飙生。懿交守东吴,梦想闻颂声。云水方浩浩,离忧何时平。”他以韦为“懿交”,颇存友谊。这里的硖州即峡州,今湖北宜昌,因韦应物频频有信问候,叙述思乡之情,因而寄诗。诗写从政后东西奔走之辛苦,反而羡慕农夫家人团聚之愉快。述彼此之思念,很动真情。韦应物答诗题作《答令狐侍郎》,用令狐以前最高时的官称。诗云:“一凶乃一吉,一是复一非。孰能逃斯理,亮在识其微。三黜故无愠,高贤当庶几。但以亲交恋,音容邈难希。况惜别离久,俱忻藩守归。朝晏方陪厕,山川又乖违。吴门冒海雾,峡路凌连矶。同会在京国,相望涕沾衣。明时重英才,当复列彤闱。白玉虽尘垢,拂拭还光辉。”再三说吉凶难料,是非不明,既然在官,难免有迁黜,希望令狐以平常心处之。感叹彼此相隔辽远,称令狐为高贤,为英才,国家急于用人,不久当可迁复。暂时的贬黜,恰如白玉蒙尘,稍加拂拭,依旧光辉照人。彼此都很珍惜,彼此都是真诚交谈,互道珍重。
7.孟郊与白居易
孟郊是湖州武康人,紧邻苏州。韦应物到任苏州时,他已经三十八岁,不年轻了,仍旧很不得意,与最好的朋友韩愈仍未熟识,登进士第还要再等几年。孟郊有《春日同韦郎中使君送邹儒立少府扶侍赴云阳》,其中写道“太守不韵俗,诸生皆变风。郡斋敞西清,楚瑟惊南鸿”,称赞韦应物到任后移风变俗,他也有机会参与郡斋的活动。韦应物有《送云阳邹儒立少府侍奉还京师》,与孟诗是前后之作。孟郊在贞元、元和之间卓然名家,但当时韦应物对他认识不足,因而没有留下相关的诗篇。
前引白居易《吴郡诗石记》,证明韦应物广邀文士时,白居易曾到苏州,但那时还太年轻,大约连挺身自作介绍的勇气也没有,只是远远地观望。应该说明的是,韦应物莅苏那年,白居易已经十八岁,他后来自陈十四五岁,与其说是记忆偶误,不如认为是故意说得小些。很可能他之谒顾况而引起“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的故事,即是在苏州的偶遇。
三 韦应物的最后时光
韦应物大约在贞元七年夏秋间,交卸郡事,退居永定寺闲居。从他去职到去世,不超过三个月。他曾希望享受退闲后的舒适岁月,终于没能实现。
韦应物初莅苏州,就曾游访永定寺,有《与卢陟同游永定寺北池僧斋》:“密竹行已远,子规啼更深。绿池芳草气,闲斋春树阴。晴蝶飘兰径,游蜂绕花心。不遇君携手,谁复此幽寻?”时间在春间,是卢陟邀约同游,他看到密竹深邃,子规频啼,兰径蝶舞,游蜂绕花,一派自然生机,是寻幽的好去处。这年苏州最热的季节,他曾到寺间避暑。《夏至避暑北池》感慨自己任职不久,“未及施政教,所忧变炎凉”,没有治迹,气候变化如此之大,出乎他的意外。当然也感受到民生之艰难,“公门日多暇,是月农稍忙。高居念田里,苦热安可当”,正是农事纷纭的大忙时节,他体会在田间劳作者的辛苦。此时公务闲暇,仍可到寺间避暑歇凉。他说:“亭午息群物,独游爱方塘。门闭阴寂寂,城高树苍苍。绿筠尚含粉,圆荷始散芳。于焉洒烦抱,可以对华觞。”他的观察很仔细,烈日高照,寺内方塘宁静,访者不多,绿树苍苍,林荫寂静,更注意到夏日的竹林已经长成,粉箨可见,圆荷间菡萏绽放,清香袭人,真是避暑的好地方。
他的最后两首诗,即写于永定寺。一首是《寓居永定精舍》:“政拙忻罢守,闲居初理生。家贫何由往,梦想在京城。野寺霜露月,农兴羁旅情。聊租二顷田,方课子弟耕。眼暗文字废,身闲道心清。即与人群远,岂谓是非婴。”估计身体越来越差,终于可以交代郡守之职给继任者,内心感到极大的愉悦。他的家在京城以南,那里有他的先茔,也有他曾从宦的友人。他虽历官多任,并没有多少财富积蓄,似乎连归京的川资也难以承担。估计寺僧与他交情深厚,他不再理政后,为他提供住处,他也即顺便在寺内开垦种植,让年轻的子弟体会耕种之不易。最后几句,说到他的身体状况。虽然无法还原他的病历,如是否因为消渴疾导致两眼接近失明,无法阅读,他说因此而得以身闲心清,远离是非,其实是人生生命之火即将燃尽时的无奈心境。他说这样也很好,没有悲伤与愤懑,这是他的境界。
《永定寺喜辟强夜至》:“子有新岁庆,独此苦寒归。夜叩竹林寺,山行雪满衣。深炉正燃火,空斋共掩扉。还将一尊对,无言百事违。”辟强是他的侄子,“新岁庆”是说辟强开岁有迎娶之喜,此时特别到苏州告诉伯父。从“山行雪满衣”说,已经到了冬初。寺庙里面也很清寒,只能借炉火取暖。诗人的生活状态显然使辟强深感不安,但诗人说:“还将一尊对,无言百事违。”我们还能举杯相聚,人生也算幸运了,千万不要怨尤百事乖违。平静地安然于一切,接受命运的安排,这就是诗人最后的留言。
丘丹所撰墓志,说韦应物以“贞元七年十一月八日窆于少陵原”。从与辟强见面之冬夜,到完成丧事,归葬京兆少陵原,其间不足一个月。大约与辟强见面后仅几天,诗人即撒手人寰,他的丧事也一切从简了。
四 大醇小疵的韦集第四种笺释本
韦应物逝世时存诗六百多首。今本《韦苏州集》十卷为北宋王钦臣编定,传世以南宋乾道本为最早。可以说,他一生创作的主体部分是保留下来了的。其诗向无注本。最近三十年,则有孙望《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中华书局,2002),陶敏、王友胜《韦应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2011年增订)和阮廷瑜《韦苏州诗校注》(国文编译馆,2000)三种全注本出版,最近则有张兆勇《韦应物诗集笺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张书虽后出,但不纠缠于细节之考订与真相之追究,而是以小说点评的方法,逐首对诗意揭橥要义,评说精妙,且分时段编次韦诗,很便于阅读。比如对韦应物苏州时期的思想,张氏分析说:韦应物前期诗作经常纠缠于得志与失意的矛盾,出与处的思考,越到晚年,他越是认识到出与处都有更深刻的意义,是超越于得志失意的,不仅使他超越了自己,也使他一下子拉开了其与陶渊明的距离,使自己与千年道心结合起来。他在《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诗中所体悟捕捉的境界,“应是晋唐儒家士人心目中所向往的理想”。本文之起兴,即因读张笺而喜其能揭发韦诗之精神,尤喜其对韦诗彻悟人生的点评。
当然,因张笺不以考据为意,故错误亦多。即以苏州时期存诗说,《赠米嘉荣》:“吹得《凉州》意外声,旧人唯有米嘉荣。近来年少欺先辈,好染髭须学后生。”是刘禹锡的名篇,孙望也曾误收。《酬秦征君徐少府春日见寄》:“终日愧无政,与君聊散襟。城根山半腹,亭影水中心。朗咏竹窗静,野情花径深。那能有馀兴,不作剡溪寻。”是戴叔伦诗,《文苑英华》三一五题作《抚州西亭》,戴曾任职抚州。明刊《文苑英华》卷二三〇署名有误,《全唐诗》卷一九〇因此误采,傅增湘《文苑英华校记》已经纠正。《经无锡县醉吟寄丘丹》一首见明铜活字本《韦苏州集》卷九:“客过无名姓,扁舟系柳阴。穷秋南国泪,残日故乡心。京洛衣尘在,江湖酒病深。何须觅陶令,乘醉自横琴。”乾道本韦集不收。诗是晚唐赵嘏作,题作《经无锡县醉后吟》,见《渭南诗集》卷一、《文苑英华》卷二九四、《唐诗品汇》卷六九、《全唐诗》卷五四九,不能用来分析韦与丘丹之交谊。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1年第7期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