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到,人在每一个阶段,都有着自己的孤独。这份孤独,天地阔远,白雪深藏,只有我们自己才知,比落日更倔强的理由,就是提着灯笼往前走。”
作家沐墨记录了一段陪母亲看病的经历,原本紧张不已的心情因为父母自在地观看风景而舒缓,直至母亲进入手术室,她倏然发现父亲的不安与沉默。
病房里有着人生不同的样子,一位曾经种了大片脐橙的男人放下了收成守在妻子身边,还有家有八个孩子却依然不愿意麻烦子女的老夫妻俩。沐墨感叹道:“时间催促着每一个人,你已够好,可总有人希望你更好而不留遗憾,这便是为人父母的心情。”
1
带母亲去赣州做个肾结石小手术,父亲一路困觉,像个安静的孩子,母亲则跟我唠叨这唠叨那,仿佛一次出门旅行。
办理住院手续后,医生说得等两天,手术安排很满,得等两天。先检查身体的各项指标,以确保手术顺利进行。等就等吧,既来之则安之。
母亲也不吵着要回,晚饭后父亲拉着她去章江边散步,我跟随其后。沿河堤走,与三座大桥擦肩而过。至南河浮桥,穿着高跟鞋的母亲跳到桥板上,父亲一旁牵着她,像极了恋爱的样子。桥身浮船的船头上坐着年轻的情侣,河风从上游吹来,夹带着宋朝的气息。
灯火阑珊,笙歌处处。想必所有人都知道,在漫天星斗的夏夜,在清风徐来的河岸,人间至景最常发生。因为风物轮奂,因为日久情长。
恰好一个船头空着,父亲从桥身上探脚下去,稳稳落在船舱里。母亲在桥上一阵苛责,我一旁看着,心里忐忑又高兴。很久没看过父母如此惬意的样子,虽说是为求医而来,但此刻的平静,消除了我连日来的紧张与担忧。
父亲向母亲伸出手,示意她也一起下去。船舱离桥身大概半米,以母亲的身高和体力,尚不算难。父亲虽矮小一些,但他力大,托着母亲下来,也是容易的。只是船头在水上漂浮,人在舱中的平衡力差,父亲自然站不太稳。但父亲坚定、自信的眼神,让母亲拿他没办法,犹豫片刻,最终决定下去。我不好阻拦,却在父母一上一下相持的那一霎间,担心得不敢露声色。
终于,他们也像其他情侣那样坐定在船头横木上。因为风动船动,他们挨得更近,手牵得更紧了。我在桥上,看着他们笨拙的样子,甚觉得可爱。连忙掏出手机,给他们拍照留念。
毕竟母亲身体抱恙,不敢让她在船头久坐。可是,她仍执意坚持要陪我们走完一圈。从章江老城岸直走,绕过浮桥到新城岸往下,再回到起点。大概10公里的样子,走出了母亲的气质和性格。
印象中,母亲总是穿着高跟鞋,不论在哪种场合,就连散步也是。那种老式的粗跟,不高蹈,庄重优雅中略带几分固执。她有1米67的个子,完全可以穿着平跟的鞋子来去自如。但她从不改变,仿佛年轻时的风华一直在她的鞋跟下蔓延。
其实,在今日的时尚中,她的穿着打扮,早已落伍。在她身上,一件白色的衬衣也能穿好多年。打从我记事起,没见她化过妆,做过保养。脸上虽不见雀斑,但皮肤因经年暴晒在阳光下满是褶子。她似乎从不介意自己变老,每次我送护肤品给她,她总是说,不爱用这些,自然老去多好!可是,我仍然希望她能年轻一些,这样,我内心的愧疚便会减少一分。
后来想想,自己的方式也未必过于牵强。母亲自有她自己的方式,她爱生活,爱那个不加修饰,并不完美的自己,无须永葆青春的野心。一种不可逆转的老去,让她在清醒中保持了作为一个普通人对生命深层的理解和认识。她对自己以及老去,变得泰然,且在自己的个性里给老去添上了一层倔强的底色。身旁的父亲,是一个有着同样底色的人。
父亲走起路来,背脊有点弯曲,却仍是一副坚定不移的表情。一刹那,额上峡谷仿佛抚平,头顶雪山几欲消融。每当这时,我总有一种念想:让我退回顽劣的童年,把骄傲和盛气归还给他。
夏夜的竹子漏出月光,木槿花的味道与广场舞的音乐随风飘荡。晚上9点的河堤小道,人影渐次远去,消失在街口巷陌。不知父亲跟母亲说了什么,惹得母亲扑哧一笑,这样的氛围让我觉得轻松,似乎此行目的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看风景的。我没有追问父亲前面所说的话题,我紧跟在他们身后,望着老病侵袭他们曾经挺拔的身躯,望着江枫渔火旧船如心事般晃荡,我想到生活的礁石被狂风巨浪冲击,又被似水柔情包围。
2
母亲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整个生命刻骨的愁思也被带了进去。母亲的脸色苍白,我在她躺着的时候才发现。为了不让我和父亲看到她眼中的惊惧,她一直闭着眼,很平静的样子。手术室的房门关得很紧,但门外的人不会想着离开。
我和父亲并排坐着,沉默无语。光线从手术室外的廊道穿过来,照在父亲的脸上。他高耸的颧骨积堆着寂寞,来自我们家族最强大的基因——单眼皮,明显松弛,不再灵动。一种年老的厚重感,覆盖住他的眼神,如家乡田野中负霜的草垛。虽然,我也有着和他一样细小的眼睛,但我可能永远也读不懂。本该由大家一起承受的黑暗,最终都留在了他一个人的心里。
他会喝酒,每次喝完总是回家说疯话。我和母亲极嫌弃他醉后的样子,他却像个顽皮的孩子,嬉笑怒骂逞异夸能。我总能感觉到他内心有一股不服老的劲儿,60岁爬电线杆高空作业,对他而言是常有的事。因为长时间在阳光下暴晒,他的脸已开始有了褐色的老年斑。他对着镜子,发出这样的疑问:这长的是什么东西?我忍住不告诉他,怕他失落,跟他说,可能是被虫子咬伤了,留下的黑色素沉淀。其实,他并非一无所知。每次醉酒后,我和母亲的话,他多少都听得进去。他说话的声音和态度,在隐隐约约的醉意里逐渐走向下风。他时常会在酒醒的早晨喊头疼,然后,对着门前高大的苦楝树发出一阵叹息。
母亲从手术室出来,脸色比进去时稍好一些,从她的眼神可以觉察到一种历劫后的释然。她腰间刚刚被手术刀钻出一个洞,血液的颗粒从那个洞口汹涌而出,连同那潜伏在她身体里的暗物质。因为麻醉,她已忘了疼,却记住了冷。几个身材魁梧的医生把我母亲从移动的医用床上抬起,替放在病房的床上。那一刻,我和父亲一点忙也帮不上,看着满头大汗医生,只能默然躬身。
我和父亲轮流照顾母亲,我在病房、食堂、旅社间穿梭,清醒又盲然。我提前探听了夜的心脏,在固执的失眠中,我听见卒中病房,一扇门的关闭,一阵裂肺的哀嚎,一些人游荡的脚步声……在神秘而安静的那些瞬间,我守着我的母亲,伏在她的身边,醒醒睡睡。周围,尽是些浸满痛苦的诗句。
逼狭之隙,空阔之境,当人身处这两种空间,总是容易思考人生。医院,世间所有的软弱伤残、孤苦病痛皆汇聚于此,被消毒水气味考验过的身心和睡眠,会让你学会从最低处去看人生。
陪护第三天,母亲腰间的创口已渐渐愈合。一颗小小的顽石从她身体里走出,仿佛带走了她性格里的执拗。一张长1.5米,宽不到0.8米的护理床,将她变得软弱、听话,长这么大,我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照顾我的母亲。她终于不再偷偷地忍痛,这让我觉得放心。
以往我不曾发现,她总是以她倔强的个性,做着一些超越她体能的事情。而现在,以我的个性,绝不会让她再次与顽石抗衡负重前行。也许,对于医生而言,这仅仅是一次微小手术,但我在此仍要表示深谢。顽石即取,母亲的病苦被摁稳在案,我心大悦。
夜里,母亲睡了。整个病房像悬挂在太空的方舱悄悄地运行。风,穿过每一个安睡于此的人。偶尔有齁声、呻吟泛起微微的涟漪,枕头背着光,床如扁舟,飘往梦乡,一段孤独的旅程。
3
10床是脸色蜡黄的女人,头发翘起,露出额上荒凉。医生说她的肾不好,经过4次手术,可她都挺下来了。每天仍能吃能睡,能说能笑。下午,她的孩子来过,是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带了一包衣服来洗,然后趴在母亲病榻边上玩手机。听她丈夫说,这是他们的小儿子,家里还有个大儿子。大儿子结婚早,孙子和他小儿子的年龄仅相差10岁。
那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说这一番话时,对他病榻上的妻子投去深情的目光。他说,他原本在南康的乡下种了一片脐橙,收成很好。此三年间,因妻子患病,他不得不丢下收成带她治病。他佝偻着背,替妻子换尿袋,从那小心娴熟的动作中可看出他丰富的陪护经验。
当年经媒人介绍的婚姻,依然美好,幸福在老和病痛面前反复誊写。在家里,妻子一定是个被宠爱惯了的女人,术后多天,手足行动自如,但每餐的饭菜,仍是男人用勺子喂给她吃。每餐的营养足够,菜品也多,从不重复,而且,都是男人步行到很远的地方买的。有时,他怕妻子呆在病房里闷坏,背着医生带妻子去逛商场。每次护士过来给她输液,不见她人,电话里男人总少不了被一顿骂。小护士脾气不好,人回来了,仍一边给她输液,一边劈头盖脸训,男人不说话,呲着嘴呵呵地赔笑、赔不是。妻子则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靠着枕头玩手机,宛若一个不经事的小女孩。
我不知道,那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有多能耐,曾种了多大一片脐橙林。生存的辛苦,钱财的得失,孩子的成长,都不是他最在意的,他在意的是,阳光伏在他的身上,妻子就在他的身边。恰恰是,最不高深、内心最简单的人,最懂得爱。
11号床的奶奶83岁,膀胱结石。虽有八个子女,夫妻俩喜欢清静,在乡下独居。住院第一天,老伴儿女一块来,都想留下来陪护,最终,老四和老伴留下。老伴留下的理由是,结婚60多年,她从来没离开过我。然后,一袋子钱倒在病床上,我们花自己的钱,不用你们管。老四不语,默默地把钱重新给老爷子装上。老爷子应该是个暴脾气,且很独立的人,不想给儿女添麻烦,始终还觉得自己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事实上,老爷子的身体也欠佳,一路舟车劳顿,他脸上已有很重的倦色。
老四自是理解父亲,可他担心他的身体,怕他吃不消。父亲不听话,他疾言厉色,只为一心想把父亲劝回龙南,打电话让大哥来接。眼看老爷子的脾气比他还倔,老四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好顺着他。
次日,老四把五妹叫来,五妹连哄带骗终于把一夜未眠的老爷子带回了龙南,这才让老四安下心来。
奶奶性子娴静、寡言,吃喝拉撒,老四都乐于伺候。怕老人起夜不方便,还专门到楼下超市去买了尿不湿。没想到,这个高颧薄唇,看起来有点凶悍的男人,在母亲面前显得如此温柔谦谨。术前一晚,他怕母亲紧张,在她床头陪她聊了一宿的闲话,直到母亲安然入睡。
没过几天,老三与六妹来接替老四的工作,他竟有点不舍。人到了车上,还返回来给母亲送上一串葡萄。老三笑他矫情,他有点失措地退了回去。六妹陪了一天,最终大哥留了下来。这个老三,方头大耳,胸脯横阔,骨健筋强,显年轻,与他母亲的面容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他和四弟一样,爱说家长里短,有怀旧情结,也与人坦诚相待,心无防备,这大概是一种大家族的气质。在他们成长起来的岁月里,那些苦难与快乐都变成了人生的意义和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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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催促着每一个人,你已够好,可总有人希望你更好而不留遗憾,这便是为人父母的心情。我始终相信,亲情永远都抚慰着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在最幽暗不起眼的角落里,亲情如影随形。惭愧的是,当我们懂得,父母已老。
医院的夜,有着一种望不到尽头的深黑。外面的尘嚣,在这样的背景中簌簌落下,所有肉体与灵魂在此刻交织,发生剧烈的撞击。我们漫长的一生,虽未有更多的自由,却被爱和信念捆绑。黑夜围着我们,我们注视着那片微光。
在微光之下,我读着一本书,一本百无一用的书,让它陪着我走完一段孤独的旅程。
那个生了八个孩子的老人,岁月在她的脸上和身体上留下深深的折痕,她逐渐弯曲、缩小的身影,加重了我的沉默。她坐在床沿,看着我们的闲聊,靠目光来代替视听。她背靠着床头,不愿揭开她那绣着旧式花纹的头巾。我意识到,人在每一个阶段,都有着自己的孤独。这份孤独,天地阔远,白雪深藏,只有我们自己才知,比落日更倔强的理由,就是提着灯笼往前走。
文:沐墨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