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对我来说是一座遥远而亲近、熟悉而陌生的城市。我大舅一家在武汉,作为上海一名老知识分子,解放后他支援内地建设,到武汉重型机械厂当了一名工程师。小时候,我记得外婆总要去码头赶轮船,探望她的长子。外婆把武汉叫做汉口,去汉口,去汉口,她总是这么说。童年的我尚没有武汉三镇的概念,搞不清武汉和汉口的关系。有一次我跟妈妈去送外婆,看她踮着小脚登上一艘大轮船,徐徐驶离码头。妈妈说,轮船从黄浦江驶入长江,外婆要在轮船上住三天三夜。望着远去的轮船,我感叹汉口是那么的遥远。
按说舅舅在武汉,我早该去那座城市,可我从未登上那艘轮船,原因是我十五岁就上山下乡,回父亲的老家——山东乳山一个叫矫家泊的小山村,当了一名知识青年。人长大了,书看多了,武汉在我脑海里日渐清晰。
孙权在蛇山建城,观察敌情的瞭望塔演变为誉满天下的黄鹤楼;岳飞屯兵鄂州,两度北伐,暂死收复旧河山;武昌起义,打响推翻两千年帝制的第一枪,使大清成为末代王朝;国民革命军激战武昌,叶挺率领独立团登墙破城,赶走军阀吴佩孚;抗日战争保卫大武汉,日寇在长江两岸弃尸无数。……因为舅舅的缘故,我对武汉故事格外感兴趣。点点滴滴的积累,使这座素未谋面的城市,成为我神交已久的老友。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武昌首义。这场革命充满戏剧性,阴差阳错,跌宕起伏,至今读来令人血脉偾张。起义需要领袖,最先被推出的是一个名叫孙武的军官,孙中山本名孙文,大家传说他是孙中山的弟弟,一文一武,理所当然。1911年10月9日,孙武在汉口宝善里制造炸弹,在他检查盛在脸盆里的火药时,一个冒失鬼弹落香烟灰,引起大爆炸。孙武被炸得满脸鲜血,用长衫裹着头住进医院。花名册落入敌手,战友频频被抓,革命党人于10月10日晚提前发动起义!孙武躺在医院里仰天长叹,士兵们仓促间推举吴兆麟为起义临时总指挥。
起义军连夜攻下总督府,武昌改天换地,成为第一个脱离满清帝国的英雄城市!年轻的士兵几乎自发地完成大任,他们满怀革命激情,却又心底发虚——干大事没有领导怎么行?吴兆麟只是小小的左队队官呀!于是,他们找到黎元洪的小老婆家,把这位训练新军的总教官从床底下拖出来。黎元洪自有种种顾虑,不肯卷入其中。士兵们怎肯罢休?他们用枪指着黎元洪的脑袋,将长官兼老师带到联席会议。黎元洪被强行推举为大都督。但是,这位意志不坚定的领袖难孚众望,起义的士兵们一边与清政府派出的围剿军队激战,一边盼望真正的领导人出现。
盼星星盼月亮,10月28号,大名鼎鼎的黄兴终于赶到武汉。黄兴是孙中山的左膀右臂,多次发动起义,是革命党人最敬佩的军事领袖。消息传来,士兵们群情激昂,兴奋无比。一个士兵骑上马,举着一面旗帜,上书:黄兴到!马匹穿城而过,把希望洒向每一个战斗的角落……
回顾往事,我对武汉人的性格充满好奇。武汉是全国著名的火炉之城,炎热的天气铸造了武汉人火辣的性格,这种说法也许有一定的道理。起义士兵多是武汉本地人,侠气、激情、脾气火爆,不凡的人干不凡的事!革命的火星落在武汉人中间,不啻落入了火药桶。在我看来,武汉人对革命的自发性、主动性,使得10月10号的那个夜晚成为中国历史的重要转折点!
香港商报社与武汉市文联组织的中国著名作家采风团,使我有机会第一次来到武汉。我徜徉在黎黄陂路。这条以黎元洪名号命名的小街,与我生长的上海武康路一带十分相像。街边风格各异的洋房,人行道绿荫婆娑的梧桐树,无不打着租界的印记。最令我惊讶的是一座舰首形状的公寓,与我熟悉的武康大楼竟一模一样。导游小姐也知道武康大楼,可能许多上海游客都提出和我一样的问题。她娓娓道来,讲述着这座由俄国富商建造的公寓的前生往事。
我忽然明白,外婆为什么总把武汉称作汉口,因为汉口的建筑与我们居住的环境太相似了。在她印象中,长子就居住在另一个上海。江边的建筑酷似外滩,只不过大楼不如黄浦江边的建筑那么气派宏伟。登上江堤,一片嫩黄的江水,一片平坦的冲积平原,汉口的地形地貌与上海滩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迎着江风我深深呼吸,回忆旧中国的一段历史。
有一个问题浮现脑海,同样的历史、同样繁荣的码头,为何两个城市渐渐拉开了差距?无疑,上海发展得更为迅速,作为商业中心最终远超汉口。我猜想,地理位置可能是一个重要原因。武汉处于长江中部,上海则扼守长江入海口。它比武汉更接近广阔的大海。处于珠江入海口的广州亦是如此。地理环境在一个城市的发展过程中, 往往会产生出人意料的结果。
插段典故。我现在居住的海滨小城烟台,1861 年开埠时,各国列强蜂拥而至,烟台山耸立着各种风格的西洋建筑。可是烟台地理上存在一个缺陷,它是胶东半岛深入渤海的尖端,距离山东腹地远了几百公里。德国人很在乎这段距离,侵占胶洲湾后,他们设计了一条胶济铁路。当时青岛只是一个小渔村, 铁路建成后,小渔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座大城迅速崛起。就因这几百公里的距离,烟台逐渐落后,被青岛远远抛在身后……
我有一个习惯,每到一个陌生城市,总要把自己熟悉的城市与之相比较,横比竖比,比较中更能发现这座城市的特点和底蕴。当我站在东湖边,面对广阔浩渺的一湾碧水,顿时羡慕武汉人的生态环境比之上海得天独厚。小时候,我们戴着红领巾到长风公园的人工湖划船,那份喜悦已是无法形容。可是比比东湖,上海的市区显得如此局促,如此拥挤。武汉市有一百多个湖泊,真叫挤在黄浦江畔谈恋爱的青年男女羡慕嫉妒恨!东湖闻名遐迩,比我想象中大得多。湖水清澈,涟漪微荡,珞珈山、磨山横列湖边,逶迤起伏,美景不可胜收。但比之西湖,它似乎多了几分野气。西湖好像一颗上千年的美玉,东湖则像一块尚未开琢的璞玉。现在,武汉市政府加速东湖周边的建设,一条长达近三十公里的环湖观光道已经建成。相信不远的将来,东湖会更加成熟,更多的大学学府、更多的现代建筑将会环湖诞生,如雨后春笋。
武汉采风的最后一晚我们来到汉口老码头。江边停靠着一艘“知音”号轮船,那里将有一场精彩的演出。游客租借当年的时装,男的穿长袍戴礼帽,女的身着各色旗袍,码头上熙熙攘攘,仿佛又回到那个旧时代。轮船要开了,三层甲板站满了即将启程的各色人物,他们挥手道别,情绪激昂。他们都是演员,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出多维体验剧的序幕。我们手持船票,在引导员的带领下,也登上江边客轮。
应该承认,这是一个奇妙的构思。整艘轮船是一座活动的舞台,观众和演员穿着同样的服装,仿佛一起回到那个逝去的年代。一层大厅是舞场,男女演员翩翩起舞,《夜来香》之类的老歌曲在耳畔回荡。我们坐在舞池旁的小圆桌边,喝着“和利牌”老式汽水,观看剧中人物的邂逅、重逢。音乐声停,演员的静止造型如一尊尊雕塑。导游小姐领路,游客们登上知音号轮船的二层。这里是酒吧,剧中人物渐次登场。失散多年的情人在这里相遇,演绎着爱情的悲欢离合;吧台上电话铃响个不停,一个人生失意的中年人品着洋酒,老打听一个叫“虹表姐”的女人;看上去似乎是北方人的壮汉,抱着硕大的酒瓮,喝得步履踉跄……
在远航的漫长时光中,人们需要倾诉,需要碰撞接触,于是许多故事自然涌现。观众的情绪与演员融为一体,仿佛身临其境一同在海上漂泊。三楼是一排排客房,我们被带入狭窄的客舱,这样的空间起到很好的小剧场效果。一幕幕小型活剧在一间间客舱中上演,我们与演员面对面地交流,贴得那么近,呼吸、眼神都融合在一起。
尾声在顶层甲板展开。摇滚乐队,青春街舞,演员在我们面前展现出现代风采。许多青年游客加入其中,跳起舞来,欢乐在夜空中洋溢。坐在船舷边的圆桌旁,我感觉知音号游船似乎在移动,仔细一看,船真的开了!原来这是精心安排的江轮夜游。长江两岸灯火辉煌,一排排高耸的现代化大厦,缓缓后移。霓虹明灭,灯光璀璨,江风沁人心脾,我们忽然又回到今天的武汉!
我依凭船舷,思绪如江风飘荡。轮船驶过武汉长江大桥,江面灯影迷幻。忽然,我面前出现这样的场景——年轻的士兵骑马在江上飞驰,写着“黄兴到!”的那面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士兵的脸庞被硝烟熏黑,双眼却烁烁放光。他的勇敢的心犹如一团熊熊大火,照亮整条长江……
一城市的魂魄,与天地永存。
作者:矫健,烟台市作家协会主席,全文有删改
选自《武汉印象·2019·散文》
来源:阅读武汉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