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1日,SpaceX的载人龙飞船成功与国际空间站对接,实现了史上首次商业载人航天,从前在科幻电影中看到的太空旅行民间化如此近距离地呈现在今天现实当中。未来,太空会越来越热闹,也同时带来诸多与资源、安全相关的争议话题。
这让人想起来自1974年诺奖得主、瑞典诗人哈瑞•马丁松的作品《阿尼阿拉号》,这部发表于1956年的科幻太空长诗,以人类在太空流浪、坠落、毁灭的隐喻,对人类与科技的关系发出一种警示。
今天的文章,来自诗人小海对长诗《阿尼阿拉号》的文本细读。
01
和所有史诗性长诗一样,《阿尼阿拉号》是一部叙事作品,人类因为地球受到放射性物质毒害无法居住,被迫登上飞船离开故园迁移到别的星球,但阿尼阿拉号飞船因事故频频难以控制,脱离了原定航线,只能在茫茫太空中流浪、坠落、毁灭。遨游太空是诗人梦寐以求的愿望,瑞典首位太空宇航员克里斯特·福格尔桑升空时还特意将诗集《阿尼阿拉号》和音碟带在身边,象征诗人梦想的实现。
阿尼阿拉号脱离原定轨道后,发出了求救信号,但信号在太空消失没有应答,承担着人类的爱与责任的女宇航员“要比我们镇定冷静”,虽然“都是那种新型的宿命论者”——她常常知道,这是人类自作孽所造成的宿命,但她“如一团结正寻找燃料的饥饿之火/于是点着的精神之光再不熄灭”。这是位午夜醒来的人,清醒的理想主义者,但她却不是作为一位“弥赛亚”而降临的。在米玛(智能机器人)出事后,她很快成为人们迁怒的对象,进入“飞船底部的牢房”。
诗人提出了艺术的拯救方案,“一位女诗人在我们世界出现/歌声之美让大家的灵魂升华”,这位女诗人是一位女荷马,“她自己乃是盲人,出生之时/就不见日光而只有黑夜千重/但是她的瞎眼却被看作源泉”。这位先知般来自“灵德的他国”的女荷马从黑暗中创造的世界,其实是恢复“五色”、复活记忆的祖国,而最后的拷问却是“献祭的鲜血不是已经流得足够/为什么这些屠夫们还没有消散?”那么美丽的杜丽丝山谷却被人类的贪婪本性毁灭,甚至“直到连上帝也与魔鬼一起手挽手逃避,/在这个被败坏被毒化被摧毁的地球上”。
长诗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一位类似智能机器人的米玛,她在飞船脱离了原定航线后,很长一段时间支配着阿尼阿拉号的命运,“每一次我进来启动米玛机器/他们都像在圣坛前下跪行礼——轻轻抚摸米玛的底座祷告祈求/恭请神圣的她为航行精心筹谋”。
在此有必要指出,女神般的智能机器人米玛,作为人类的创造物,人类自身的一个他者,人们将自身的命运与前程拱手相让,不仅对她难以控制,甚至对她顶礼膜拜,她衍生为人类的主宰。当米玛损毁后,“米玛的装配工和管理员被捕”,这是值得引发我们思考的问题。作者有时直接反思,“计算机总是忙于运转/计算着我们最低的希望/也总是先于思想的逃亡/粉碎我们思想的目标/其方式如此喜剧以致思想本身/在完美之冰上突然滑倒”。
02
科学技术带来的便利与不测的灾难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且两者的量级呈正相关,越伟大的发明带来的潜在危害越深远。
图灵1950年曾抛出划时代的问题:“机器能思考吗?”霍金在接受BBC采访时,对“能思考”的机器发出严厉警告:“人类,受到生物进化的限制,不可能打败(人工智能),而是被取代。”电影《弗兰肯斯坦》开头借助玛丽·雪莱之口直接明示:《弗兰肯斯坦》是一种道德训诫,对于人类胆敢模仿上帝创造生命的惩罚。
十七世纪的法国哲学家笛卡尔就曾经担心我们是活在“虚幻世界”中的人。他害怕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世界都是“恶魔”制造的完美幻象。
今天,来自德国波恩大学的当代物理学家们提出了一种检验世界是真实还是模拟的可能方法:用三维网格建模宇宙的一小部分,然后运行程序看会发生什么。他们发现,计算机模拟产生了微小但可区分的异常——某种不对称性。也就是说,我们也许能在宇宙中观察到相同的可区分异常,比如仔细分析宇宙射线,可能会揭示类似的不对称性。这将表明,我们可能真的就是生活在别人的计算机模拟世界里。
这也令我想起博尔赫斯在他的名诗《棋》中的思考:
软弱的王,斜跳的象,凶残的后/高高耸立的城堡,还有狡猾的卒子/在黑白相间的道路上互相寻找/展开了白刃的格斗。//他们不知道,是棋手那杰出的手/主宰着他们的命运;不知道有一种绝对的严格/控制着他们的意志和行程。//然而棋手也是(如欧玛尔所说)/黑夜和白日构成的/另一个棋盘上的囚徒。//是上帝移动棋手,棋手移动棋子/又是什么上帝,在上帝的背后设计了/这尘土、时间、梦幻和痛苦的布局?(王央乐 译)
有一个关于掷骰子的著名争论。二十世纪上半期,爱因斯坦不满意以物理学家玻尔为首的哥本哈根诠释,他们认为自然法则中存在着一种根本的随机性。针对量子物理学家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爱因斯坦的回答是“上帝是不掷骰子的”。 爱因斯坦认为宇宙的存在不是随机产生的,不是概率事件中的一种偶然性存在。
爱因斯坦不能接受人类心灵是无主的。他提出统一场理论,试图破解“方程式”。现存于希伯来大学,在爱因斯坦死后20年才公开的一封他写给女儿Lieserl的信中说:
“当科学家们苦苦寻找一个未定义的宇宙统一场理论的时候,他们已经忘了大部分充满力量的无形之力。爱是光,爱能够启示那些给予并得到它的人。爱是地心引力,因为爱能让人们互相吸引。爱是能量,因为爱产生我们最好的东西,而且爱允许人类不用去消除看不见的自私。爱能掩盖,爱能揭露。因为爱,我们才活着,因为爱,我们死去。”
爱因斯坦终其一生试图建立的“统一场”并未成功,于是,他在遗言中建立起“爱的统一场”理论。而他信中所言核心是:“宇宙中一切物质都不存在,都是人类的幻觉,唯有精神。”
其实,不止是爱因斯坦,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弗洛伊德在完成对大量病理分析的基础上也曾提出忠告:我们必须去爱,否则就会生病。阿伦特在1963年7月20日给索勒姆的信中说: “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集体——不爱德意志,不爱法兰西,不爱美利坚,不爱工人阶级,不爱这一切。我‘只’爱我的朋友,我所知道、所信仰的惟一一种爱,就是爱人。”
谁能告诉我,人类不只是上帝的一次实验课?地球不是下一座“所多玛”城?或者爱不是一种“完美幻象”,爱能拯救一切?
爱是博尔赫斯所谓的“布局”之手吗?人类迷失在爱的棋局中吗?从童年开始就阅尽人间炎凉的马丁松基于对人性的省察,当然不会沉迷于爱这个乌托邦幻境中。他在《阿尼阿拉号》中发出的浩叹则是:“连爱情也生锈的这个太空啊。”
03
笛卡尔曾说,“恶魔竭尽所能去误导我”。他所说的“恶魔”,放在今天,大概就是人工智能了吧。机器人在国际象棋、围棋等棋类领域战胜人类中的顶尖选手,多次引发人工智能(智能机器)是否全面超越人类的担忧与讨论。
在《阿尼阿拉号》中,米玛因人类的故园杜丽丝谷的灾难而发生了连锁反应,“长久等待后她终于落入那种境地/以米玛的方式最后完全崩溃瓦解”。难怪乎对人类的德性了然于心的诗人对着“米玛残片”发出这样的哀鸣,“无人能留下一点痕迹/即便诞生她的伟大文明圈也不能”。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预言:“精神现在有了他自己的意志;世界之逐客将取得他自己的世界。”在《阿尼阿拉号》的篇末,诗人的精神拷问却直接指向了我们自身:“太空的残酷远不及人类的残酷/不,人类的冷酷更无可匹敌/地球上随处可见死牢的荒凉/石头筑起高墙围困囚徒的灵魂/冷凉的石头在沉默中听到回答:/这里是人类主宰。这里是阿尼阿拉号”。
阿尼阿拉号远离了地球,人们在阿尼阿拉号上虽然依然保持着杜丽丝谷的自然和道德的习俗,按时间的白天和黑夜作息,但末日情结泛滥,人们秉烛夜游,寻欢作乐。阿尼阿拉号的不归路其实是向着人性的末路狂奔,前程是一派“荒原”。
人类的死亡、文明的崩溃首先是从语言开始的:“将这无穷无限从内部完全封闭。/然而所有烂得不能再用的词汇,/又错误地用在说明风景和山水,/尽管这些词汇和山水从来无关。”语言的命名功能已然丧失,能指与所指混乱,语言和山水自然无法对应,那么和内心也就无法契合,文雅与野蛮被置换甚至完全颠倒,饮鸩止渴的末日景象出现了。具体的表现是,语言作为“故乡”的符号系统,损耗、腐烂到了无用的地步,与阿尼阿拉号一样脱轨、坠落。诚如作者所言,“我们终于发现飞船是什么,/上帝精神玻璃碗里的一个气泡”。
人类的探索精神和认识论本体论是否自洽?《阿尼阿拉号》提出了设问,这是基于对人类生存与发展困境的认识,“认识到所谓知识实在是种无知,/出自一种万物皆能度量的认识。/以为这神秘的世界也有结构体。/——是精神,永恒无法把握的精神,/我们其实是在精神的海洋里”。
阿尼阿拉号漫长的沉没之旅中,由于核灾难,“杜丽丝已在杜丽丝堡安息”,对杜丽丝山谷的记忆,对地球四季乃至人类历程的回溯性记忆,成为支撑阿尼阿拉号上人们的唯一依赖,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一幕成为地球文明的深刻“痕迹”,甚至演变为记忆“神话”。
记忆成为了救赎与精神胜利之法。人们靠彼此的提问和自己的提问活着,“我对自己提出问题却忘记回答。/我梦想一种生活却忘记其活法”。“黑暗早充满了许多人的灵魂”,人们心心念念的还是记忆中的故园:“我们来自地球,来自杜丽丝山谷,/那是太阳系中光辉灿烂的明珠,/也是太阳系里唯一的一个球体,/生命在此找到牛奶蜂蜜的国度。”最后时刻他们能做的是“四处游荡互相询问回家路程,/还询问一切熟知的远方事物。/他们围着灯光群集好像飞蛾,/如杜丽丝遥远山谷秋天情形”。
荷马史诗中歌咏的花十年时间返家的奥德修斯,成为了经典的人类流浪英雄。但阿尼阿拉号中的人们成不了奥德修斯,他们完成不了自我救赎。可以说,《阿尼阿拉号》是警世钟,更是预言书。
我记得阿多诺曾经说过:“在错误当中没有正确的生活”,读毕《阿尼阿拉号》,内心惶惶然。
本文刊于《文学报》2016年10月27日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