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董桥:板桥旧事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1-14 17:00

一九六○年晚夏我到了台湾在板桥中学宿舍住了一个多月。板桥让我想起郑板桥。听说康熙年间已经住了许多福建漳州去的人。乾隆年间闽南各地又迁来了一拨。到了道光,林本源家族从新庄搬进板桥,板桥慢慢成了商业宗教文化小中心。板桥是日据时代日本人取的名字,日据结束,“国民政府” 改之为台北县板桥镇,一九七二年升格为县辖市。二○一○年年尾,台北县改制为新北市,板桥叫板桥区。其实板字古拙,桥字诗意,镇字素朴。记忆中板桥镇有点土气,乡情浓厚,小街小巷破破旧旧,稻田菜畦青青翠翠,黄昏一到,夜市热闹,长街灯火璀璨,人声喧嚣,一片章回小说情景。穿过闹区走回学校宿舍路上, 林家花园围墙矮矮,朦朦胧胧露出庭院瓦影,园林树梢。拐一个弯,一截矮墙颓圮,远远透来粼粼波光,几声窸窣,分明宋人诗里“水寒荷叶老,虫响豆花秋”。过了考试分发了学校,我们一堆同学在校园一角篝火惜别,互道珍重:“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醒吾先生的醒庐离我中学老师谢约雨的紫薇园很近, 都在板桥镇。我写过紫薇园,收在《橄榄香》里。谢老师六十年代排华浪潮中逃出南洋逃回台湾,淡泊世务,清静自守,我们到了八十年代才辗转联络上了,每次去台北我总去看她。老师一九九七年逝世,七十六岁。侍奉老师的侄女儿信上说,老师病笃那阵子找人买走了家中上万册藏书,连一批字画都处理了,说她但求走得无牵无挂。隐隐记得那位侄女儿叫晓杏,读师范大学,嫁了人去了美国了。晓杏说,邻居醒吾先生早两年病逝,谢老师伤心得很,说晚年好朋友不在,紫薇园里两株紫薇渐渐枯萎,急救了好几天才活过来:“那是老先生偏爱的两株盆栽 !” 醒吾先生跟谢老师一样,早年在南洋教书,退休了回台湾养老,没有儿女,老伴走了有个义子孝顺他。谢老师说老先生国学深厚,专治清史,清代诗词笔记杂著也熟悉,执意带我去醒庐攀谈让我长长见识。

醒庐在一幢老楼房二楼,阳台跟紫薇园一样大,也种了好多花花草草,大水缸里种的银杏长得又高又壮,谢老师说醒庐真该易名杏庐,老先生笑骂谢老师不读渔洋山人的《池北偶谈》,急急找书翻书念一段给谢老师听:

乡大夫有好为雅谈者,问邻县一友人云:“闻贵乡多银杏,然否?”友人不应,问再三不已,旁人皆匿笑,终不悟。盖银杏淫行,音同也。

《池北偶谈》是王士禛的二十六卷笔记,记明清典章制度和士大夫言行,夹杂一些神怪奇事,条目分谈故, 谈献,谈艺,谈异。《谈艺》九卷评论诗画注重“神韵说”,当时影响颇大,我在台南上学四年,二年级暑假到台北,父执宋烬余先生命我读《谈艺》,读了听宋先生一边吃饭喝茶一边说神韵,福州腔国语我只听懂六成。其实我最爱读的是书里的《谈异》,醒吾先生说的银杏就在里头。宋先生是我的监护人,我银行里的存款归他管,不可乱花,说是我父亲授意,人生神韵全糟蹋了。

老楼房宽敞,醒庐客厅正中挂于右任写的斋名,“醒”字稳健,“庐”字飞扬,宣纸有点泛黄,配上楠木细花镶框古雅得要命。于右任书法字多的龙飞凤舞,光写两三个大字则气派十足,露了功力,雄浑贵气。老先生当官当到老,进退飒爽,胸襟清澈,酒阑月堕,拂须而去,干干净净。醒吾先生说他和髯翁是陕西三原同乡,他读完书在右老掌管的监察院里当过见习生,南洋漂泊多年回来向老乡贤求匾,髯翁默然微笑,展纸舞笔写下“醒庐” 二字,说难得名字里有个“醒” 字,现成的。醒庐厅堂上还有大词家朱古微一副楹联,字字倾斜,远远一看认得出他。醒吾先生说朱孝臧书法初学颜平原,后学褚河南,晚年融会诸家,自成风骨,不尚驰骋。厅里挂画三幅,费晓楼的闲庭仕女扇面,任伯年的无量寿佛,姚茫父的岁朝清供。老先生看我留意字画,带我到书房看溥心畬装了框的小手卷,画连绵山水,题长句,醒吾上款,一九四四甲申年老北平旧作,精极了。

那天谢老师看我和老先生谈得投缘,说她先回家准备几样小菜,等我们回头过去喝两盅。老师和我是师生情谊,老师和老先生是莫逆之交,守望相助,情同兄妹。老先生性情中人,不善客套,豪气干云,那天结识,我和他时有通信,每去台北看望了老师顺便看望他。老先生那几年爱读清代桂馥材料,格外看重《札朴》一书,我在香港看到大陆出版的相关文字都寄给他。桂馥字冬卉,号未谷,山东曲阜人,生于乾隆,卒于嘉庆,熟悉金石六书之学,当过乾隆地方官,《札朴》是他追念旧闻随笔疏记的一部书,附录《滇游续笔》。书只三百多页,内容细碎, 比之匠门削牍所弃之木皮,谦称《札朴》。桂馥著述不少,他的朴学尽管不免缠绵古书堆里欲迎还拒,毕竟有些创见。朴学泛指儒家经学,也指清代学者继承汉儒学风治经的考据训诂之学,胡适论说《清代学者治学方法》老先生说演绎清楚。我倒想起姚锡钧《论诗绝句》里那句“放言高论陈同甫,朴学奇才纪晓岚”。桂馥会刻印,我珍藏一块沉香木镇纸有他“未谷” 之款和“桂” 字一印,代代把玩,包浆极佳。

不记得是八十年代哪一年,谢老师来信说她的醒吾大哥邂逅婚前旧情人,一个孀居,一个鳏夫,往来甚密,废寝忘食,不可收拾。我劝老师不必插手阻挠,事缓则圆。我没好意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挡不住。不久我去台北玩,紫薇园风平花香,醒庐也窗明几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一脸慈蔼,娴静婉约,坐在窗前亮处缝补男装睡衣。醒吾先生介绍我认识,要我称呼她萍姨,说她是南京中央大学老同学,失散多年,异地重逢,非常难得。那天晚上萍姨下厨留我吃饭,老先生打电话把谢老师也请过来。席间天地南北一团和气,谢老师萍姐长萍姐短帮她忙进忙出。闲谈间我听出萍姨亡夫是军人,一个公子一个千金都落户美国,她住不惯洋人地方,情愿留在台北住近姐姐家彼此照应。散了席我和老师陪萍姨走去公共汽车站搭车。回紫薇园老师命晓杏弄些水果给我们醒醒酒。我说萍姨年轻时候一定很漂亮,如今褪了色还留着淡淡的彩光。老师说她大哥书房里有她的老照片,当真好看。

寻回萍姨仿佛寻回久违的青葱岁月,醒吾先生性情变得宽舒,言谈变得佻巧,外貌变得英挺。他说他在书堆里找出几本老民国出版的笔记,袖珍本,极好看。庞独笑的《红脂识小录》写歌坛女伶,写曲院名伎,杨翠喜,金月梅,碧云霞,孟小冬,粉菊花,都写了,还写了赛金花,张书玉,李苹香,陆兰芬,光看那些芳名已然发人遐思,况乎作者笔墨华赡,文辞娟秀。醒吾先生说还有一本是陈小蝶题字送他的《消夏杂录》,记了许多老民国旧人旧事,文笔也好,叙事生动。老先生说陈小蝶的妹妹陈小翠诗词好,画也好,抗战末年买了她画的小册页,忘了搁哪里,找不出来了。数年后我买了郑逸梅先生写的《民国笔记概观》寄给醒吾先生,他高兴极了,说民国笔记自有一股颓废语调,鸳鸯蝴蝶,古艳醉人,虽说雕虫自娱,却也娱人。那是老民国旧文人笔下本事,绮罗画屏,谈吐温存,令人销魂。谢老师说她大哥从前并不在意这些,萍姨倒是鸳蝴读者,熟极了,大哥大受熏陶。

陈小蝶是钱塘人,天虚我生陈蝶仙的公子,号定山居士,我这一辈人年轻时候都读陈定山在台湾写的《春申旧闻》,趣味盎然,跟小时候躲在父亲书斋中读民国笔记感觉大不一样。陈定山和他的同代人写的文言文是民国中文最后的光华,难怪醒吾先生说七八十年代之后见不到那样的文字了:

李可亭避暑湖上,与家君夜宿清涟寺,予时尚童子。何公旦、潘老兰皆在座,诗酒唱和,凡十二人。时夜月方朗,游鱼出听,寺僧乞留鸿印,因为署曰皱月廊,家君制跋,华痴石秉烛,何公旦书焉。

醒吾先生喜欢的周瘦鹃带着粉屑脂痕的梦影投井自尽。他说郑逸梅算是一枝独存,旧笔刚健,梨魂依依,到死都在为淡去的月色补白。“还是旧的好,” 醒吾先生常常说,“你还有缘听过胡适之演讲,上过苏雪林的课,收到梁实秋的信,挂了台静农的字,多大的造化﹗” 老人都顽固。我也老人了,也顽固。

台北冬季冷雨长命,阴湿刺骨。那天天快黑雨小了, 我和谢老师走进醒庐看见醒吾先生在清理一盒盒笔记,屋里寒浸浸,老人浑身瑟缩,萍姨替他裹紧了围巾倒了一杯热茶催他喝:“晌午忙到天黑,劝他歇一歇,不听话。” 我忽然觉得萍姨更好看了,老先生真该和萍姨过日子。是腊月了,快过年,醒吾先生要萍姨跟着老师回老师家,说是有事和我商议。他进书房拿出两个锦盒,各装一枚好大的田黄印章,祥云印纽,带“尚均” 款,说他年事已高, 想脱手,要我拿去让古玩行里的沈茵处理。我不便过手, 应承他明天带沈茵来直接跟他谈。田黄金贵,尚均难求, 邓之诚《骨董琐记》里说:“予前记周彬字尚均,工制印纽,与杨玉璇齐名。据陈焯《湘管斋寓赏编》,记沈周仿大痴山水小幅云,此迹藏漳上周氏,周彬其印也。乃知其人漳州人,能藏书画,必是士流,故其制纽,较玉璇尤雅。” 翌日我带沈茵去醒庐,她惊为神品,匆匆回去接了舅舅来拍板,闲话一句,立刻成交,我当晚搭机回香港。没几天,醒吾先生来信申谢,说我圆了他多年心愿。我回信说我其实很想买,资金不足。

板桥不是从前的板桥:紫薇园不见了。醒庐不见了。我住过的板桥中学全名“国立华侨中学”,一九五五年开办,七十年代改名“国立华侨实验高级中学”,去年改称“国立华侨高级中等学校”,校园依旧那么大,杜鹃花依旧那么漂亮,立案定为校花了。五十多年前我们寄宿的那段日子,有个韩国侨生,也姓董,壮实威武,人称操刀鬼曹正,清晨赤膊练功,先练了一套花拳绣腿,继而跑步吆喝,挥舞木制大刀狂扫一排杜鹃花,整幢宿舍窗户一一打开,男生女生远眺奇景。我在台南成大升二年级开学第二天,操刀鬼跑步过来拱手称我师兄,说他读完一年先修班分发来成大读外文系了:“多多关照 !” 我岂敢关照。冬夜走出图书馆我骑脚踏车去后巷吃消夜,刚一坐下, 身边闪出一团黑影冒出一串山东国语:“学校饭堂从来吃不饱,俺饿啊,哥哥 !” 从此我成了他哥哥,他成了我弟弟,梁山泊远在山东。吃完面我瞥见他书包上搁着一本白石道人的集子,说是板桥一位很好看的老师给的:“姜白石词好诗也好啊,俺喜欢。” 我问他最喜欢哪一首,他朗朗念道:“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逢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 是《送范仲讷往合肥》三首之一。我原本猜想他会喜欢“小红低唱我吹箫”,猜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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