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从友人处借得吕思勉先生《中国大历史》上、下两册(湖南文艺版)。花了近三个月时间断断续续读完。翻到末页,才知这是中国第一部用白话文写成的中国通史,出版于1923年9月,距今正好100年。久闻吕先生与陈垣先生、陈寅恪先生、钱穆先生为前辈史学四大家。上世纪五十年代他还曾在母校华东师大历史系任教授。我在校时一直未读过吕先生的这部经典传世之作,很是遗憾。作为一个文科学生,也是很不应该的。
吕先生的这部宏富史书,从汉族的由来写起,一直写到1922年民国的关税条约。六十五万字,概括了中国上下五千年。且史出有据可查,事讲因果关系,叙述之绵密,如溪流入海, 文字之简练,无一句赘言。不是真的大师真是做不到。读吕先生的书,最佩服他的史观和史识。他在绪论中就写道:研究历史,最紧要的就是“正确的事实”。事实不正确,根据与此事实而下的断案,自然是不正确的了。然而历史上一大部分的事实,非加一番考据,断不能算作精密正确的。所以在他的书中,常可以看到他广征博引深入考证后否定了前人的论断。如他认为《宋史》对王安石变法的评价,不少是反对派的观点,没有什么证据。而当时社会并无变法前民愁盗起的现象。吕先生一再强调要用科学的眼光对待史存的材料。特别是要用经济学的眼光去研究。所以,在他对朝代兴衰的总结中,总是把土地租赁制度、赋税制度、钞法、币制放在与官制、兵制一样重要的地位。
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兴衰更替,吕先生的评价虽有侧重,但他的睿智总能在历史的经验中平实指点。如他在“汉初的休养生息”一章中,引用《汉书·孝文帝本纪赞》,说下面有人觉得孝文帝即位多年,官室、苑囿等过于简单,建议造一露台,需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身衣弋绨,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纹绣,以示敦扑,为天下先,治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吕先生即评:孝文帝这种恭俭的君主,在历史上却也难得。吕先生认为“汉兴”的原因还有就是减轻人民的负担。“汉高主初定天下,‘轻田租十五而税一’。文帝十三年(公元前167年),‘除民之田税’。到景帝三年(公元前156年),才令民半出租,其间共有一十三年,没有收过一分的田税。这是中国历史上仅有过一次的事。(从此以后,田租事三十而税一)。”在谈到东汉的学术和文化时,吕先生认为:中国的学问,是偏于致用的,《老》《易》虽说是高深的哲学,但要满足纯正哲学的要求,究竟还不够,于是佛学乘之而兴。东汉到梁陈,文学日趋于绮靡,这是人人知道的。吕先生说,“这种风气,走到极端,就又起了反动。隋文帝已经禁臣下的奏章,不得多用浮词;唐兴以后,就有一班人,务为古文,至韩、柳而大盛。就开了北宋到明的一派文学。”类似的述评,书中比比皆是。所以顾颉刚先生评价这本书说:“编著中国通史的人,最易犯的毛病,是条列史实,缺乏见解……及吕思勉先生出,有鉴于此,乃以丰富的史识与流畅的笔调来写通史,方为通史写作开一个新的纪元。”吕思勉先生生于江苏常州。12岁后在父母师友的指导下读史书。16岁自学古史典籍成才。他未曾赴外国留过学,但坚持研究中国历史最要紧的两件事,一是上面说的考证;第二就是要参考外国的书:“世界大同,各国的历史,都可以参稽互证。”他还说:就是中国的事情,也有要借外国史参考,方才得明白的。他举例:比如元朝在西域一方面的事实,就需参考西史(《元史译文证补》)。其阅读之广、至深;视野和心胸之开阔可见一斑。吕先生出版这部《中国大历史》时年仅39岁。中国正处于茫昧和觉醒的交织年代。
100年过去了,以吕思勉先生社会进化的史观看,说中国现在是三千年之变革并不言过其实。许多人开始探讨“何以中国”?这当然是个好题目。但我想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先应知道“何来中国”?中国从哪里来的?中华民族是怎样走到今天的?这是我读吕思勉先生这本《中国大历史》的一点心得。谨以此纪念前辈先师。
文/陈保平
来源/新民晚报
编辑/乔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