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杨诺曼杂货铺的非卖品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0-08-23 13:00

今天的主人公是大栅栏杨梅竹斜街上的杨诺曼。

杨诺曼在杨梅竹斜街开着一家店,店名叫杂货铺。铺里专收古旧物品,涵盖晚清、民国直至新中国成立后的诸段时空。店面不大,但琳琅满目,从天到地都是东西,站在店里上下左右弯腰仰头俯首,仍然看不过来。店外的杨诺曼端着一杯茶和街坊聊天,一张白须白发的童颜,嘴角溢着酒窝,颇有金庸笔下老顽童周伯通的神韵。

和他聊起店里物品的故事,他东拿一件西拎一件,件件讲起来都是如数家珍。变色尺子、汤婆子、北京牌皮革包、民国禄牌暖壶、各个年代的搪瓷盘子……“好多东西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买的。其实我觉得买这些的都是疯子,我就是个疯子,真不知道收来干吗使。”杂货铺里常来电影人购买道具,也吸引拍摄老北京题材的年轻人来做短视频。虽然疫情期间客流稀少,杨诺曼依然每天到店,虽然坚守不易。

“这个鸽哨是我的宝贝。”“宝贝多少钱?”“这是不卖的。”“还有什么宝贝?”“这个唱片,这本书,都是。”“都多少钱?”“都不卖。”“这么多非卖品啊!那都是怎么收来的?”在这样的聊天中,杨诺曼讲述了诸多物品背后的故事,分明中,那些实实在在的物品里浓缩着时代的剪影。

不是有货必售,看清那些非卖品

杨诺曼的第一件非卖品,是一套清末年间出品的黑胶唱片。包裹唱片的封套已经破旧泛黄,但残留的毛笔楷书字迹尚有几行清晰可辨,《凤还巢》(梅)、《贵妃醉酒》(梅)、《骂殿》(程)、《玉堂春》(梅)。这套唱片最初是杨诺曼收来送给一位学戏曲的朋友的。朋友看过后说,这是宝贝,我可不敢收,你自己好好留着。后来经他们考证,这套唱片是由德国百代公司录制,日本公司发行的,距今有100多年了。“我们俩还试听过,能听,就是咿咿呀呀的。”两位戏剧学院的学生来看,告诉杨诺曼这种原声唱片无价,而且里面的一出戏现在已经失传了。

还有一本抗战时期的书,从旧书摊上淘来的,也是杨诺曼的非卖品。整本书纸面已成浅棕色,内有200多页,书页三分之二为北京名艺人的演出照片,下三分之一则为商铺广告。懂戏曲的朋友连连赞叹,说这本书和那套黑胶唱片都是“祖宗级别”。这本书因为稀有而名声在外,不少戏曲人找上门求购,都被杨诺曼拒绝了。

十个响的鸽子哨,是从城南旧货市场收来的,那次杨诺曼打包买了一堆东西,收拾后发现了这个不起眼儿的小东西。鸽子哨,是用葫芦制作的。一般的鸽子哨是单做小哨,再将小哨做外挂,用胶粘在葫芦上,现在最多可粘至7个。在天坛东门的百工坊中有鸽子哨卖,属于“非遗”产品,带7个哨的鸽子哨标价为一万多元。而杨诺曼的这只鸽子哨葫芦和哨一体,且有十响,实在是甚为稀有。杨诺曼后来了解到,制作鸽子哨的在北京有三家,都是旗人,从清朝开始,已经做了100多年。

另一个非卖品,是一块标明为1904年的电表。这块电表挂在墙上,黑重粗大,玻璃表盘和铜质商标簇新,未开封,原封的铅坠尚在。曾有顾客看到这块电表,说在颐和园和故宫里见过,但没有这块好。

杨诺曼收这块电表的过程很有趣。那是一个冬天,他和父亲到超市买东西回来,顶风上坡。在一个废品收购站旁,老爷子被从车上刮了下来。杨诺曼赶快去扶,却被地上的一个铁疙瘩磕了脚。他蹲下用手蹭蹭,厚厚的一层油泥,再蹭蹭,露出了玻璃表盘。杨诺曼花5元钱把它买下来,挂在车把上带回了家。杨诺曼的父亲对此评语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当年开春后,杨诺曼用百洁布、钢丝球慢慢擦洗这个脏乎乎的铁疙瘩,慢慢露出了玻璃表盘、铜标签,黑亮的表面,他越擦越觉得有意思。清理干净后,杨诺曼按照铜商标上的字迹上网查找,查了一天终于查清楚,“它是1904年清政府和英格兰合资的,1907年正式使用。1904年是签协议的日期”。这块电表也成了杨诺曼的非卖品。

说到父亲,杨诺曼想起多年前与父亲的一场莫名对峙,也勾起他对数十年收藏往事的追忆和回味。

曾裹满油腻的晚清电表

收藏不是因为家里有矿,而是因为实在太穷

别看杨诺曼须发皆白,实际上是1968年生人,不过50多岁。他的收藏缘起,不是因为家里有矿,而是因为实在太穷。

杨诺曼的父母都是汽车厂的钣金工,父亲是八级工,最高的。家住虎坊路,还有一个小他10岁的弟弟。父母收入不高,几乎不给他买玩具。小杨诺曼看到邻居小朋友玩儿带刺刀的小木头枪、弹球,都羡慕得不得了。他记得,五六岁时小伙伴间兴起抖空竹,他父母不给买,小杨诺曼看着搪瓷缸的盖子像空竹,居然照猫画虎地把盖子抖了起来。

杨诺曼初中毕业就工作了,经人介绍在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发行部上班。他记得17岁生日时父亲和他说了一番话:你就是乒乓球案子上的乒乓球,在案子上怎么折腾都没事,但别掉下去,掉下去没人能管你,死活听天由命。话里的含义杨诺曼明白,是要他安分守己。

工作后的杨诺曼一个月收入62元,比父母还高。他没有别的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一个月交给家里40元,上班带饭,剩下的20元是他手里的活钱,这些钱,都被他用来买东西。买什么呢?买小时候想玩没玩上、想要家里不给买又挨打的东西。

“原来从和平门到宣武门有一个早市,卖什么的都有。我有时间就去转,不太好好上班。”

杨诺曼家里的住房不富余,另外家里人觉得十七八岁的孩子还玩儿玩具成什么样子。父亲对他的管教方式比较粗暴,就是打。“我是被他打大的,特别怕他。他看不上我,我也不爱搭理他。我们俩不能在一张桌上吃饭。”在这一段话后,杨诺曼却说,他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句话,毕竟是他把我养起来的。“而且他打我也难怪,上学时有一次6门功课我考了52分,加起来都不及格。”

为了不让买回来的东西被父母看见,杨诺曼很痛苦,因为藏东西是一件痛苦的事。家里没人的时候,他把东西放在床底下,但有一次被弟弟翻出来,一本双彩的《小号手》小儿书被弟弟撕掉了。杨诺曼心疼不已,于是把东西换藏到了鸡窝里。“小时候养过鸡,搭了一个鸡窝,一直没拆。到冬天家里想腾出来放蜂窝煤,老爷子打开鸡窝一看:这都什么东西啊!全给我扔了。”杨诺曼急得说那都是钱买的!父亲说我扔了看你还买不买!

两三次之后,父亲不再扔了,他看出杨诺曼是真心喜欢,便在煤棚里腾出一块地方给他,同时立了条规矩:别让我看见,也别碍事。碍事了还是一个字:扔。

杨诺曼称那一段时期他的购买是泄愤,是报复性的。

热水吊子

开店是因为累了

上世纪90年代,北京城陆续开始拆迁改建。杨诺曼家用他的名字办了营业执照,经营一家小食品店。杨诺曼不爱管,别人爬山逛公园,他则四处去捡东西、买东西。东西家里搁不下,便借同学家搬走腾出的房子。他收有不少雕工考究的花板、墙上挂的漏水铁箅子……都是以前大户人家的东西。杨诺曼说:“这些东西我们这样的穷人家以前没见过。”但他觉得老辈儿的东西好看,而且具有科学性。那一阶段杨诺曼满北京城跑,报国寺、潘家园、老城南旧货市场,都是他常去的地方。

那时候杨诺曼还爱玩,爱摄影,照着火车时刻表在全国各地走。90年代后期,他拍“拆”的故事,一片房子从开始拆到拆的过程,再到一片废墟上慢慢建起高楼大厦,是一个个完整的故事。他想在退休后,和几位同好将它们做成展览。

踏实下来守着一个店,缘于他父亲去世后的心境转变。“父亲是2014年6月1号走的,从他生病直到走,两年半的时间,只要他住院,我都是昼夜陪着。”在医院里睡不着的时候父子俩聊天,杨诺曼问:“你干吗老打我呀?”父亲说:“我不打你打谁呀?”杨诺曼说:“你都没碰过我弟一指头。”父亲说:“多打你一皮带就给你弟弟带出来了。”

杨诺曼的弟弟是他父母的老来之子,特别受宠,杨诺曼则是跟着奶奶和小姑姑长大的。“我妈说我和他们不是一条心,和我姑姑、奶奶一条心,所以我妈也宠我弟弟。我弟弟身高1米8,190多斤,我使了大劲还没长到1米7。”

“我奶奶是老北京人,特好玩儿。我是长子长孙,过春节的时候,我奶奶给我两毛钱,大姑、二姑的孩子,年岁和我差不多,给5分钱。他们问,凭什么给小曼两毛钱给我们5分钱?我奶奶一把把钱从他们手里拿回来,说不给了,他是我孙子,你们有奶奶去找你们奶奶要去。”

“所以我和我父亲就是这关系,和我奶奶家亲。但是他去世后我突然就累了,不想跑了,好像没有靠山了,不能再说找我爸去,突然没有可找的人了……”

于是,杨诺曼开了这间杂货铺,店名是2008年奥运会时,杨梅竹斜街重新整治开发商给挂的匾。他觉得挺好,就一直这么用下来了。一年365天,他天天在店里,“哪儿也不爱去了,觉得累,守着店最好。”晚上关上门就走,店后面就是家,走路不到百米,7平方米的小屋,夫妻俩住。

店里的东西不是都卖,杨诺曼说,我自己特别喜欢的还是不卖。

漂亮的景泰蓝火锅,是去人家吃饭时硬买来的

杨诺曼最喜欢的是老北京门牌。他曾经搬过两次家,愿意留下些念想,想来想去觉得门牌号码最好,“可是想多买的时候买不起了,前几年我去潘家园看,好几百元一个,我接受不了”。但杨诺曼有一个陕西巷的门牌号码,质地为少见的珐琅彩,是他爱不释手的物件。当然也不卖,收起来,好多人惦记着,“那不是我管的事儿”。

杨诺曼的朋友圈有600多人,大多是他的同好,80%为北京人,20%是外埠的。朋友之间的物品交流很多。一位天津朋友喜欢收集《大众电影》,杨诺曼会留心着,有了就拉一箱书坐高铁给他送过去。“我喜欢的东西他也给我留着,我再带回来。”

“昨天我一个哥哥买了一辆正三轮摩托车,想和我要一副老车牌。老三轮车牌我也只有一副,就是这个:3124187,是六七十年代的。31是最早的北京区号,后来才改成北京01,现在好多人不知道了。他想要我这副真牌子挂在车上,我让他去找工艺品的牌子,我这个不给。”他笑着说。

杨诺曼的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个扳指,他特意给我看。“这个扳指也有意思,材质一般,是最次的岫玉,但是有它的价值。”杨诺曼谈到一位邻居老爷子,是他的忘年交。老人家新中国成立前在北京玉器厂工作,家里也是做玉器行的。杨诺曼说老爷子话极少,但常来店里找他聊天,有一回看到这扳指就让他摘下来,“老爷子拿回家看,半个多小时后回来说:‘留着啊,虽然是岫玉,但是是老坑的东西。’”现在老人家已经不在了,扳指杨诺曼常年戴在手上。

店里的柜子顶上放着一个漂亮的景泰蓝物件。杨诺曼说那是一个火锅,里外镀的都是景泰蓝,有十几斤重,完好无损,是民国时期的东西,“我就是不爱吃涮羊肉,所以我自己没用过,收了有10多年了,那时我父亲还在。他说这东西烧水太麻烦,太沉,当摆件倒是挺好看的。东西是从一个朋友家硬买来的。我去人家吃饭,看着实在是喜欢,跟人家好说歹说,给了800块钱,我给搬回来了”。原来是吃饭吃出来的。

柜架上层摆放的送煤车牌照、北京客运三轮车牌都带有浓郁的时代记忆。2000年,北京市进行“煤改电”工作,多处煤铺关闭,杨诺曼收获了一些崇文区和宣武区的送煤车牌照,还有两区的送煤车通行证,“那时候有规定,崇文的煤车不能到宣武,宣武的也不能到崇文,两个区不能串着走。如果一定要走,就要办一张通行证”。这个政策随着全市范围的“煤改气”而消失,而时代的印记则留在了这些牌照和通行证上。

杨诺曼说,北京客运三轮车的牌照存量也不多,很金贵,他这里老宣武的、老崇文的、朝阳的,各个地方的都有。“老有人来要,他们是想装在板车上。好多人喜欢弄一辆大板车,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挂上这老牌子,有时间就出去在小区或者胡同里遛一圈,回去是跟那汽车一起搁车库里的。”这些牌照在杨诺曼这里也是不轻易出手的。

店里还有许多与普通生活密切相关的物品,可能由于年代的原因,有些东西看上去既眼熟又陌生。有一个吊子,很轻,铜质。杨诺曼说也是有钱人家烧水待客用的,放在灶上煮,客人来了沏茶,水热得快。“吊子一般穷人家用不起,穷人家用的是汆子。汆子像拔火罐似的,但是封上底,放劈柴上烧。这些东西现在看起来是破铜烂铁,那个时候却是金贵东西。”用品的贫富之分也是令人开眼界的所在。

还有冬天北方暖被窝用的瓷热水壶:头天晚上倒上热水,很多人家做个灯芯绒罩,放在被窝里暖和,早上起来就用里面的水洗脸漱口,也叫暖水壶,还有人根据它的外形叫它王八壶。南方用铜质的,叫汤婆子。

60年代的自行车牌,形制有些古雅味道,两个卡子一弯一卡使其固定在自行车后挡泥板上。据杨诺曼所知,这种自行车牌北京有三块:一块在警察博物馆,一块在杨诺曼这里,还有一块在他的一位朋友手中,品相没有他的这个好。为了防氧化,杨诺曼给它配了一个透明有机玻璃框。

克宁牌老奶瓶,玻璃质感很好,克宁两个字清晰可见,还有天津公司合营第三玻璃厂出品字样。两端上翘,一头进气,一头装奶嘴,是德国技术。“给小孩用这种奶瓶喝奶不呛奶,”杨诺曼说,“这些奶瓶都能用,但配套的附件非常贵。我的一位朋友曾经从我这儿拿走一个,想回去消毒后给家里小孩用,回来说用不起,一套筏子要700多块钱,比瓶还贵。也有人买回去做摆件。”

克宁牌奶瓶

“那是雪山牌保温瓶。”杨诺曼一边指着柜架低处,一边蹲下身子将其掏了出来,铁皮印花,老上海品牌,“这是商场柜台里放冰棍儿用的,防止冰棍儿化掉,个儿大,放得多。老百姓家用的是小藤条编的。这个70年代很常见,现在当然没人用了。”

拉丝水晶眼镜,镜腿是拉丝的,杨诺曼戴起来,立刻透出几分儒雅。他家里还收着一副他奶奶留下来的水晶眼镜,他听奶奶说是祖辈用十块大洋买来的,后来镜片碎了,但镜架和零件都一直留着。“我媳妇说哪天你把镜片配上去,毕竟是奶奶给你留的。”杨诺曼曾去询了价,“一个天然水晶镜片6000多元,配不起。”

手拿拉丝眼镜讲述由来

还有带语录的“文革”时期的刮痧板、五六十年代的月饼模子、民国闺秀梳妆盒上的珐琅彩镶板、日本人的圆形印章、银元托板、戏楼的流水牌,“这是1956年铁道部批准的司机手账,可以清楚地看到每天烧多少煤开多少车,司机姓什么叫什么,烧锅炉是谁,天气如何。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

杨诺曼的店是自己看着,冬天他坐在屋里,夏天在门口喝茶,和街坊聊天,顾客上门他有问必答。之前门庭若市的杨梅竹斜街,疫情期间分外冷清,“疫情以来这条街关了七家店了,现在坚持挺累的,很多人劝我跑吧,可是,我跑哪儿去?相信慢慢都会好起来的吧。”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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