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ChatGPT、DeepSeek等AI技术接连引发全球关注,一个新的时代命题无法逃避地摆在了我们面前:人类该如何与AI共处?教育在技术浪潮中是否会失序?与科技相对距离较远的文学教育该如何面对时代的更迭?普通人的创造力空间又将被压缩至何种程度?
带着这些纠缠难解的疑问,本报记者专访了北京大学哲学社会科学一级教授、河南大学近现代中国研究院院长陈平原。他主编的《AI时代的文学教育》一书新近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我们希望与他共同寻找一些答案的线索。
编撰一本聚焦“AI与文学教育”的书,本身就是一次“摸着石头过河”的尝试。从今年2月发出45封约稿函,到最终收录37篇文章,这个过程里藏着学界对AI的复杂态度。陈平原选择包容所有立场,除事实错误外不做修改,只因“对AI现在说不清楚”,每个人的观点都是直面时代思考的“标本”。
而我们更关心的,是AI浪潮下,人的处境。当“创新”被反复强调,陈平原直言这是“创新焦虑症”:“真正能创新的人本就稀少,AI的普及或许会进一步压缩普通人的创新空间。”那么教育该如何应对?他给出的方向是:与其逼着所有人追求“超越巨人”,不如回归教育本质,关注文化传统的接纳、日常生活的适应与精神的自我调适,“承认天赋差异,与不完美的自己和解,对多数人更重要”。
当然,在陈平原的视野里,我们仍需要直面诸多问题。专业数据库开放与否,直接决定AI的发展高度,可开放背后的利益协调难题该如何破解?全球AI企业及使用人群分布中,英文资料优势是否会让中英文AI差距逐渐拉大?当今学科的细分,是否需要重新调整?学校教育时间是否过长,让有才华的人错过了最佳创造期?
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却关乎未来的每一步走向。
采访那天我告诉陈老师,因为是AI主题采访,所以还请AI试拟了一份采访提纲,陈老师看后笑着说可以打80分。我们当然没有按着这份提纲交谈。陈平原说:“未来10年不确定性会是常态。”或许,在AI带来的震荡中,我们不必急于找到所有答案,而是带着理性与敬畏,持续思考和探索,在追问与实践中寻找人与科技的平衡点。
全新的课题 谁也没有把握
北青报:您编撰《AI时代的文学教育》这本书的起因是什么?
陈平原:最早的起源是今年2月12日,我在《中华读书报》发表了一篇文章——《AI时代,文学如何教育》。北大出版社的领导看到后就和我商量,说这个话题很重要,能不能出面主持编一本书。于是我2月26日开始发约稿函,给我认识的、有见解的、可能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朋友们。一共发出去45封约稿函,收回来33篇。
没有完成任务的,不是不认真,而是太认真了,他们觉得越想越复杂,越想越严重,最后不知道如何落笔,所以搁置了。所以最后是33篇文章加上我自己的4篇文章合成了这本书。
北大出版社4月底收到书稿并开始审读,7月把出书所有的流程走完,有关方面通过得很快,然后8月初出版,非常迅速。
北青报:在编辑这本书的过程中,您的整体思路是怎样的?
陈平原:这是一个全新的课题,谁也没有把握,所以我一开始就表态,收到的文章除了事实错误,其他一律不改,即使立场不一样也不改。因为对AI现在谁也说不清楚。
每个人表达自己的立场,替圣人立言不是我们能做的,我们能做的是基于学术训练和当下的感受来谈对这个命题的看法。
最后我做的工作是将33篇文章全部读完,仔细斟酌,归成四类,第一组文章谈“AI与人类命运”,特别宏大,第二组是“AI与诗文写作”,第三组是“AI与人文教育”,第四组落到最具体的“AI与课堂教学”。
北青报:这本书的作者群体在学科背景、年龄层次和地域分布上是如何构成的?
陈平原:作者都是人文学出身,以中文系为主,也有外文系、少数民族文学、数字人文等学科的。年龄是老中青三代,国内、国外的都涵盖。我特别想说南京大学的丁帆教授,他先后改了6次,交稿后过一段时间,告诉我又有了新资料,要重新调整。那几个月关于AI媒体报道特别多,他因此夜不能寐,他的基调是最悲观的。但谈到AI诗文的那一辑,可以看出作者特别自信,大都认定AI的诗文不值一提。
我之所以找不同年龄层,因为各自面对的状态不一样。功成名就的人,对自己的专业有自信,对AI浅尝辄止,没有真的跟AI做深入对话,试了两次发现太差了,就开始嘲笑;但也有人在不断的对话中,有很不一样的感受。
从“高层次”的“人类未来”到“低阶”的课堂教学怎么办,另外,编辑、翻译、秘书……他们的工作状态如何,诸如此类的,需要马上直面AI这件事。像《历史研究》《文学评论》都说,作者用AI帮助做到哪一步要注明,问题是没有人注明,因为注明以后编辑很可能看都不看就退回去。
AI时代 整天想着创新不太可取
北青报:在AI越来越被广泛应用的背景下,您认为不同创造力水平的人群未来的发展空间如何?
陈平原:我相信若干年以后最有个性的、最有创造力的那些人是不会被覆盖的,他们会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和表达能力。问题是中间的一大块,大概占80%吧,他们怎么办?现在看来,真正有创造力的人是越来越少的。
我在上海书展上有一个讲座,其中的一段话,大意是说:“真正能创新的人其实是很少的,我们过分夸大了创新的可能性,其实绝大部分人再努力也难有创新成果。历史上,人类的主体是继承、学习、模仿、接受、应用,只是个别人有真正意义上的创新,并推动社会发展。我承认现代社会尤其是最近二三十年,因为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高等教育的提升,有比较多的人有创新的思维和能力。但是即便如此,今天各种课题指南和论文表彰,以及从硕士论文到博士论文,都要问创新之处在哪里,我认为这种过分夸大创新的可能性,是得了创新焦虑症。每个人都整天想着到底有多少创新之处,没想怎么学习,如何承传及应用,这其实是不太可取的。”
我这一小段话被剪成短视频发布,据说有几百人评议。好多人说确实如此,也有不少人说“高手在民间”,凭什么你就说我们没有创新?还有的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里必须要明确创新的定义,要是所有的抖机灵都算创新,那是会比较多的。
我想说的是,随着AI的广泛应用,普通人创新的可能性会更被压缩,空间更小,所以我们的教育其实更应该关注于文化传统的接纳、日常生活的适应,包括精神的自我调适等等,不要整天想着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再超越一步。实话说,巨人的肩膀很难爬,不是每个人想爬就能爬得上去的。
我们以前特别强调“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其实这种励志的话有时候很误事。某种意义上,承认天赋的差异,跟不完美的自己达成和解,在现有状态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努力,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是更加需要的。
人文学者的质疑值得倾听
北青报:您觉得当前AI带来的不确定性,会是暂时震荡还是长期状态?
陈平原:我觉得起码这10年内动荡会是一个常态,10年后能不能走出、怎么走,我不知道。人类历史总是“确定”和“不确定”不断交替的,传统社会是更长时间的“确定”,“不确定”比较少;进入现代社会,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的思维也更加活跃,所以“不确定”的状态会比较多。最近几年,不确定因素的叠加让大家感到明显的惶惑、焦虑,这是普遍的,不是一个人的,但这不是一个理想的状态。
北青报:文科与理科在面对AI时,焦虑点一样吗?人文学者对AI的思考有哪些价值?
陈平原:文科和理科的焦虑点不太一样。我编的这本书,写文章的人都是文科背景,科技非所长。自然科学尤其是做人工智能的,他们有自己的焦虑,相互之间也吵成一团。人文学者的质疑值得倾听,因为现在大家一股脑都是对未来充满期待,而且想到好的方面多一些,动不动就说“AI赋能”。
“赋能”内在的定义似乎只能往好的方面说,但AI可能出现的弊端就很少去考虑。所以我说的是AI时代的人文思考,或者说AI的可能性,不要直截了当地下定论,因为各自所从事的专业,甚至每个人的精神气质和趣味都不一样,这也导致对AI的判断不一样。要倾听反对的意见,即便你坚信不疑,也请稍微听一下。
所以这本书,我没给任何作者规定写作方向。“AI时代的文学教育”,肯定是一件大事,只是往哪个地方走,现在谁也搞不清楚,我们就各自凭感受写下来,几十年以后就是一个标本,记录的是ChatGPT横空出世、DeepSeek震惊全球以后,我们所面对世界的思考方式以及大家的困惑。
北大给学生开人工智能以及数字人文课,破除神秘感或恐慌情绪,让有兴趣的学生了解,我觉得是非常应该的,这方面的课程我相信各个学校都马上会做。
问号还很多 不要把问题说死
北青报:今年9月1日,旨在促进人工智能健康发展,规范人工智能生成合成内容标识,保护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合法权益,维护社会公共利益的《人工智能生成合成内容标识办法》正式生效,对此您有怎样的看法?
陈平原:我觉得强制性的规定确实有好处,这是一个方向,也是有必要的,关键在于如何实施。
现在大家面对的一个问题,是AI思维太活跃了,经常无中生有,创造并不存在的文献,还言之凿凿,这是为很多人诟病的。对于AI幻觉的处理,我问过人工智能专家,他们告诉我既要AI准确,又要AI聪明,做不到,只能两者取其一。但我知道AI会随着使用者的提问、辩驳以及“喂料”,不断做准确性的调整。对于基础性的工作,AI能够提供帮助,但随之产生的问题就是知识产权的归属。在暂时没有好的措施之前,不要把问题说死。现在问号还很多,远远不到板上钉钉的时候。
专业数据库是否开放 决定AI发展方向
北青报:您认为专业数据库的开放与否,对AI的发展有怎样的影响?
陈平原:现在AI对于提问给出的回答基本来源于现有的网上资源,但是数据库资源它没有用到,我认为这是一个关键问题:专业的数据库是否开放,决定AI的发展方向。
比较严谨有质量的东西是在数据库里,现在AI没办法调动,像中国知网它都没办法应用,更不要说国内、国外大量专业的数据库。这些专业数据库的质量远远超过网上随时能检索到的资料,我相信人文、社科、自然科学等各学科都是如此。
可是如果为了AI能够越来越高质量而打开专业数据库,其中是否涉及利益问题?假如不打开的话,没办法使用专业的数据库,AI的水平就会低。或许必须由政府出面去协调,协调如何在保证AI得到有效资料滋养的同时,又保证各方的利益。
北青报:还有一个数据,就是2024全球数字经济大会上发布《全球数字经济白皮书(2024年)》显示,全球AI企业分布呈现美国占比34%、中国占比15%的情况,您对此有担忧吗?
陈平原:这个问题确实是我特别担心的,不仅是AI 企业数量,更重要的是使用人群以及互联网内容。据说75%的科技论文以英文发表,人文及社科的出版物也多使用英文。高质量的英文资料越多,他们的AI成长速度就会更快,应用的人也会更多,我担心差距越来越大。
像亚马逊与《纽约时报》达成了协议,每年给付一定费用,就可以合法使用他们的内容来训练AI平台。这是一个启发,我认为我们也应该考虑专业数据库通过某种合理安排允许AI使用,从而使我们的AI越来越强大,这也是未来竞争必须面对的。
AI时代的教育 会越来越“回归”
北青报:当下,学校教育已经直面AI的冲击,您认为学校应该如何应对?将来可能有怎样的变化?
陈平原:短期内肯定大家都惶恐,然后想赶快多招一些与人工智能相关专业的学生,但不是所有的学校都有能力来做。若力所不及,过多投入到相关专业里面,反而不合适。所以我才会说,大规模的专业调整,10年以后,等我们想明白了再说。
实际上教育是什么?教育不等于学一个本事,毕业就用这个本事来谋生一辈子,而是获得一定的知识和修养,毕业以后根据需要再去学习。AI时代,教育会越来越回归到学习兴趣和能力培养本身,职业培训是毕业以后的事情,进入具体的工作岗位以后,再专门去学,才有可能深入,因为这世界变化太快了。培养一个聪明、敏感、有一定修养和知识背景、能够且喜欢学习的人,在我看来是未来教育的方向。
北青报:但近年来学科的分类越来越细化,未来是否需要调整?另外,您对新时代下人才培养的时间规划有何见解?
陈平原:我想将来学科分类肯定要重新调整。
我有一个说法,其实中学、大学没必要学那么长时间,甚至博士训练也没必要那么多年。最有才华、最有创造性的那段时间,都在大学里面吭哧吭哧修学分、拿学位,有点可惜。真正有才华的人,20多岁就应该出来闯世界。训练到30岁出来,等到比较稳定已经将近40岁了。那时才来自主选择,太晚了。后来我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之所以在校园里那么多年,很大程度上也可以保障就业。所以说教育其实只是整个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只在教育系统里面谈问题,有时不得要领。可即便学制短期内无法改变,也必须明白,人工智能的突飞猛进,使得大学传授知识的宗旨、方法及途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能再墨守陈规。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