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职业收藏家冯竿木,作为驻外记者,曾经在数十年间游走世界多地,搜罗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老物件。翻开他的新书《搜罗东西》,就像跟着他逛自家的“小博物馆”。这里,有他在潘家园旧书堆里扒拉出来的旧书旧纸,也有他在世界各地的二手市场、跳蚤摊淘来的老物件。冯竿木做收藏几十年,把散在岁月里的“零碎”捡回来,在他眼中,这些老物件装着回忆、带着知识、藏着乐子,被他独到的眼光发现,成为他看世界的切口,也和他互相赋予了价值。
我很喜欢书名中“搜罗”一词,觉得它降低了收藏的门槛。冯竿木告诉我,这个书名可以说是对自己四处淘东西的一个总结,“搜罗意为四处搜寻、网罗汇集,即使在淘宝过程中没有奇遇、捡不到漏,也能增长知识、开阔眼界。”看来,冯竿木更看重的是搜罗的过程,“确实,搜罗东西时遇到的各种人和事,甚至心情、天气,都随着那些物件被我带回家来,摆在案头或者书架上,随时重温再赏。那真是大有‘胸罗宇宙,思接千古’之乐。”所以,“搜罗东西”说的不只是收藏,还是普通人如何与物件、与时光、与生活打交道。听冯竿木聊他的收藏故事,讲怎样在“搜罗”里找乐子、品生活,是一件极有趣的事。他有带着人身临其境的能力,让人不由自主地也想去四处走走,找一些有故事的老物件,通过旧物而勾连过往。
漂洋过海 捡漏来的福州“三把刀”
冯竿木的收藏始于幼儿园时期父亲给予的温暖陪伴。那时他整天盼着的,就是父亲接他放学时,掌心里递过来的巴掌大的“花纸头”。到长大些他才知道,那些印着宫殿、花卉、大桥、神仙、珍禽的“花纸头”是香烟纸。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那是父亲最容易给他找到的玩具。
这些香烟纸渐渐积少成多,一沓沓整齐码放在家中的柜子里,成了冯竿木最早的藏品。即便长大到小学、中学,他仍会不时把这些宝贝翻出来,一张张观赏把玩,重温第一次接过时的雀跃。这个时候,父亲的表情、动作,自己对图案的描述评价,还有身旁孩子羡慕的眼神,都会再次跃然“纸”上。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朦胧懂得:记忆是可以附着在物件上的,收藏物件,就是收藏记忆。
随着逐渐长大,冯竿木的收藏版图也在不断拓展,对老物件的偏爱愈发明显。他不爱服装首饰的时尚潮流,也不爱文创店里的眼花缭乱,只痴迷于各地的二手集市、书店、跳蚤市场、博物馆。每到一处,他都会被带有当地独特印记的物件吸引。
让冯竿木记忆深刻的物件很多,故事也多。他曾到福州出差,闲时逛福州古玩城,被一组“刀”吸引。“被吸引主要是因为它太奇怪了!三个一组的刀,明晃晃的令人胆寒。摊主告诉我那是福州妇女头上戴的发簪。”
“我问了缘故,才知道相传这是福州妇女为了防倭寇,以长发做鞘,出门簪刀而行,遇贼便抽刀刺敌。”这三柄刀长30厘米,宽4厘米,当地妇女头上挽一髻,发髻上插三条扁平如刀剑的簪子。主簪刀刃向下,副簪左右交叉,刀刃向外。仔细看,几枚发簪上都刻有八仙、蝴蝶、阴阳八卦等图案。冯竿木说:“我看着它们经常想,簪子常伴青丝髻,佩戴者的青春也沉淀在其中。”
在福州的文化语境里,“三把刀”还沉淀出“一把为国,一把为家,一把为己”的意义,把柔情万种的头饰变成了寸铁杀敌的武器,也变成了福州女性家国情怀的寄托。
冯竿木回忆,遇到这套发簪时,摊主开价两万元。他当时收入微薄,难以收入囊中。但缘分无处不在,后来听他讲过“三把刀”故事的一位朋友从巴黎拍卖会上“捡漏”带回来一套,以便宜价格出让给冯竿木。冯竿木郑重地为它制作了一个锦盒,之后又写下一篇专栏文章,记录这“半是刀锋半是柔”的福州女性故事。
塞尔维亚万年历 成了他哄娃吃饭的工具
很长一段时间里,冯竿木的工作是驻外记者,跑东跑西加兴趣爱好加知识储备,使他每到一个国家、一个城市,都不由自主地去搜罗老物件。老物件本身带有的历史和人文的信息,让他着迷。
冯竿木先讲了一件来自塞尔维亚的万年历的故事。那是一个20世纪中叶的机械式万年历,到手纯属意外。他说:“当时我在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逛一家小店,不小心碰碎了一个小瓷盘。我很不好意思,没想到老板大方地说:‘不用赔,你在店里随便买点儿什么就行。’”
冯竿木在店里四下一看,见主要卖的是二战时期的头盔、苏联报废的手榴弹,看着就让人心情沉甸甸的。冯竿木告诉老板,想买点儿“和平”,买点儿“平常日子”。老板想了想,从自己的电脑旁把一个万年历递给他,告诉他“这就是日子”。
买回来的万年历常让冯竿木琢磨过日子的门道。“中国人说过日子,日子分快活和难过。快活时好过,难过时像闯关。可不管怎么过,万年历一翻,数字牌一落,一天就没了,不管你高兴还是难受。而想想塞尔维亚的过往,那片土地老被战争侵扰,贝尔格莱德更是在战火里反复重生,塞尔维亚人在炮火里恐怕都磨出了韧性。”冯竿木猜测,这个万年历说不定也跟着经历过难熬的日子,那家店的老板翻它时,兴许是谢天谢地平安过了一天,又兴许盼着明天别再难过。
没想到这个万年历被冯竿木带回家,真成了他哄女儿吃饭的工具。“这万年历构造挺有意思,底座上的小长方体一翻,数字牌啪嗒就落,能从1变到31,转底座上的小钮还能调月份。女儿小时候吃饭难,她吃一口饭,我就翻一下万年历,她就能接着乖乖吃。”
“要我说,塞尔维亚人最盼的就是和平,就是能安稳翻动万年历、哄娃吃饭的平常日子。” 冯竿木说。
老瓷盘牵出“清代第一巨人”故事
冯竿木不只是单纯做收藏,藏品也是他研究历史的窗口。他的书房里有一面墙的大书架,那里是他藏品的主要收纳地。
一个从布鲁塞尔市中心跳蚤市场淘回的老瓷盘,牵出了詹五九的故事。瓷盘黑白色的盘心,画着三个身着清代服饰的人。冯竿木说,当时这个画面最吸引他,再仔细看,穿官服的巨人比身旁戴礼帽、穿马甲的西方人高出许多,盘边的法文是“中国巨人与侏儒。两极相遇”。
冯竿木对这个“清代第一巨人”充满好奇,于是便翻找史料,从故纸堆里查到了詹五九的故事。“詹五九本名詹世钗,小名五九,1841年出生于江西婺源,成年后身高达2.36米。他的父亲身高也异于常人,是当地有名的‘长人’。詹五九本在上海做工,因为身高惊人被洋人发现,设法将他带到了欧洲,从此开始了周游欧洲的巡演生涯。老瓷盘上画的就是他在西方表演时的情景。”
那时的英国,热衷于从世界各地搜罗奇珍异宝,詹五九也被当作奇人,成了文化猎奇的对象。
“文献里说他‘精通六种语言,温柔、聪明、有礼貌’,可这难掩被当作异类展览的无奈。”冯竿木查找到不少关于詹五九的版画、明信片和照片。画面中,詹五九常与“侏儒”同框,要么身着朝服持折扇,要么换上西装皮鞋,形象被神化夸大,甚至被描绘成“一手就能握住一个婴儿,手掌能托起一个成人”。当时的英国报纸曾登载,英国王室邀请詹五九到伦敦访问,让他用毛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看似荣耀的背后,是他被当作稀罕物观赏的悲哀。
詹五九的晚年境况,如同被迷雾笼罩。有人说他加入英国国籍,娶了澳大利亚女子为妻,在乡村经营茶室和杂货铺;也有人说他后来返回中国,用巡演的积蓄买了大宅子,还捐了个五品官做;还有的说他在英国娶了个矮妾,最后定居伯恩茅斯,1893年离世安葬在那里。
冯竿木曾特意前往伯恩茅斯寻访,发现詹五九的故居如今成了一家旅馆。经营旅馆的夫妇花了几十年时间收集詹五九的故事,旧剪报、照片和纪念品都有,“他们希望世人记住这个‘受人尊敬的前住客’。”
在冯竿木看来,詹五九的故事折射出跨文化交流中权力与认知的失衡。“在西方的火热追捧里,他从未被当作可以平视的‘正常人’,只是文化猎奇的符号。这提醒我们,在跨文化交流中,要关注个体的命运,反思文化猎奇背后的不平等。
收藏的意义在于藏忆 藏知 藏趣
对冯竿木来说,收藏有三重意义。
第一层是藏为忆。藏品是记忆的容器,承载着亲情、友情与岁月温情。父亲的香烟纸,让童年父爱的温暖永驻;旅途中淘到的小物件,关联着异乡的见闻与相遇的人。“睹物思人,睹物思情”,藏品如情感锚点,每当目光触及,过往画面便在脑海鲜活,那些或温暖、或难忘、或有趣的瞬间,借由物件,永远保鲜。
第二层是藏为知,是收藏更深层的价值。冯竿木的藏品,是解锁历史的微观钥匙。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发放的防空洞入洞章看似普通,却折射出当时的社会秩序与管理细节;潘家园旧书中发现的张小妹的卖身契,关联着特定历史背景下的社会生态。这些小物件,将宏大历史拆解得可以触摸。在冯竿木这里,收藏不再是简单占有,而成为求知的路径。
第三层是藏为趣。收藏跳出个人维度,成为连接他人、增添生活趣味的纽带。正如张岱所言: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冯竿木乐于与同好分享藏品故事。在交流中,不同视角的解读常碰撞出火花,让藏品的趣味翻倍。他带着女儿逛博物馆时,也会关联家中藏品,把收藏知识融入亲子互动;与朋友聚会,拿出独特藏品分享,让平凡日常因这些老物件变得鲜活有趣。收藏,成为他为生活调制趣味佐料的秘方,也让他在搜罗东西的过程中,结识志同道合者,体会“通人之情,得鬼之趣”的松弛和愉悦。
东非画家Gado为冯竿木绘制的漫画像
与同好交流,是冯竿木收藏生涯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交流时求同存异,整个人是最放松的,因为谈的都是我们愿意把时间花在上面的事情。”跟他交流收藏品的朋友也有意思,这些人看着“不着调”,却活得有滋有味,让你明白为什么“人有点癖好才有意思”。而与小叶、小史、老马等藏友往来,更让他对收藏与生活的关系有了深刻感悟。
小叶在秦淮河边开古玩店,虽空间狭小、物件杂乱,却对古碑、残简、钟鼎等过眼无数,认古字的本事堪称一绝;小史眼光毒辣,擅长鉴别古物,对民国文人掌故信手拈来;老马痴迷收藏灯具,自号“青灯盦(ān)主人”,誓用百豆千灯串起人类文明史。这些人在旁人眼中,学历不高,职业平凡,却因对收藏的痴狂,活出了真性情和真趣味。这也使冯竿木更加懂得:人活一世,择一事成癖,择一好终老,再好不过。
对旧物的爱好也是冯竿木采访时的破冰器、敲门砖。他曾拜访英国著名书史学家大卫·皮尔森。大卫·皮尔森曾担任英国国立艺术图书馆收藏部主任、英国目录学协会主席,冯竿木评价他可能是世界上最懂书的人之一。他发现这位仁兄谈起古书兴致勃勃,便由此完成了关于纸质书未来的深入采访。
收藏 生活 创作的相互滋养
潘家园的旧书摊,冯竿木每周六必去打卡。“一般早上四五点出发,赶六点钟开门。”周一到周五的上班耗人,不去就觉得这周没过完,冯竿木的好多朋友也是这样,“有一位在湖南的朋友,每周六坐飞机过来,淘完周日坐飞机走。”
瘾之大只为淘书。冯竿木偏爱巾箱本,因其小巧的形制适配家中有限的空间。他也钟情有独一无二信息的书——比如绝版书、溢价的稀缺本、带有独特纪念意义的签名本等,还有外国人写中国的著作。淘书的乐趣,不在“买”而在“淘”,冯竿木深解其中之味——在堆积如山的旧书中,凭眼光和知识储备,挖掘被忽视的文化遗珠,他说,想写的下一本书,就打算叫《故纸寻真》。
收藏为冯竿木的创作提供了丰沛源泉。他出过两本书,写的分别是非洲和欧洲,字里行间渗透着对不同文化的观察与思考。在国外工作时,为杂志写专栏,他常以藏品或藏品背后的历史为切入点,每一件藏品背后,都能延伸出一篇文化随笔。写作过程,也是对藏品价值的二次挖掘——从个人收藏的小趣味,升华为可供大众阅读的文化分享。
在快节奏的工作与生活中,收藏是冯竿木的心灵支点。他坦言,曾有过放下工作、全身心投入收藏的念头,就像陶渊明向往田园、苏东坡寄情山水。虽未真正践行,但收藏给予他的,无疑是忙碌间隙的精神桃源。夜深人静,青灯黄卷相伴,把玩老物件,随手记下几行思绪,再与老友、同好交流切磋,可谓发真性情,得大自在。
从童年父亲给的香烟纸,到如今满室琳琅的藏品,冯竿木的收藏之路,已走过数十载。收藏于他,是一场与时光的温柔博弈——以微小物件为棋,在历史与现实、个人与世界的棋盘上,落子成诗。
在冯竿木身上,我们看到了收藏的真谛:它不是物质的堆砌,而是文化的传承、情感的延续、趣味的传递。而他的收藏故事,也如同一本摊开的书,邀请每一个读者走进来。冯竿木的一句话说得实诚,能给大家提供两三个小时的轻松阅读,读过后觉得这几个小时过得不冤,“我一个人占有了一个人生命中的一段时间,就是挺有价值的一件事。”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刘忠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