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还有一段更艰辛的日子。父亲能明显意识到记忆正在慢慢消散。他坚持不懈地寻求帮助,一次又一次强调他正在失去记忆。看着一个人这样焦虑,并且忍受其无止境的絮絮叨叨,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他说:“我靠记忆工作。记忆是我的工具,是我的原材料啊。没有它我无法工作,帮帮我吧。”如此,他以不同的形式不停重复着,一说就说上一个小时,乃至大半个下午。这让人身心俱疲。不过,这段日子最终慢慢过去了。父亲慢慢恢复了平静,有时会说:“我失去了记忆,但幸运的是我会忘记我失去了它。”或者说:“所有人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我。这倒是挺好,我喜欢这样。”
他的秘书告诉我,一天下午看到他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央,望向远方,迷失在思考中。
“加夫列尔先生,您在外面这儿干什么呢?”
“我在哭。”
“哭?可是您没有哭啊。”
“我是在哭,只不过没有眼泪。你没发现我的头脑像一坨屎吗?”
早餐过后,我听见父亲房间的巴耶纳托音乐响了起来。那是他最喜爱的音乐风格,有时他也会不忠地听起室内乐或者流行民谣来,但最终总是会再回到巴耶纳托。他的失忆加重后,如果给他起个头,他还能背诵出黄金世纪的很多诗歌。这项才能消失殆尽后,他仍能唱起他心爱的歌曲。巴耶纳托是他故土独具特色的艺术表达,在他最后的几个月里,尽管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当经典的手风琴前奏响起时,他眼中依然会闪出激动的亮光。他的秘书常常会播放一连串的合辑,他便坐在书房里,幸福地迷失在时间的隧道中。所以,最后几天,护士开始在房间里为他播放巴耶纳托,调到最大音量,窗子全部敞开。音乐声蔓延到房子的各个角落。有些曲子是他的老友拉法埃尔·埃斯卡洛纳创作的。在这样的氛围中,音乐唤起了我的无限回忆。它将我带回父亲过去的时光,这是其他事物无法比拟的。我徜徉在父亲的过往中,又回到现在,耳边回荡的宛如最后一首摇篮曲。
父亲非常敬佩甚至忌妒那些歌曲的创作者,他们用寥寥数语诉说出五彩斑斓的世界,并且那样富有感染力。他创作《霍乱时期的爱情》时,曾像遵守固定食谱一样每日沉浸于倾听关于痛失爱情或者爱而不得的流行歌曲。他对我说,小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像很多歌曲那样跌宕起伏,不过可以向它们学习如何才能触动心弦。在艺术形式上,他不喜欢浮夸的风格,并且欣赏贝拉·巴托克和理查德·克莱德曼这样不同风格的作品。有一次,他走过我身旁,我正在看一档电视节目,是艾尔顿·约翰用钢琴演绎自己最经典的歌曲。父亲对此人只有模糊的印象,但音乐使得他停下了脚步,最后竟然坐了下来,看完了整个节目,非常陶醉。“我的天,这家伙简直是波莱罗舞曲行家啊。”他感叹道。这是他典型的表达方式,向来都是用他自己的文化来衡量事物。尽管那些以欧洲为中心的参照物盛行于世界各地,却从来不会让他动心。他知道真正的艺术可以在京都的某座住宅中开花结果,也可以在密西西比河畔的乡村绽放异彩。他坚信,拉丁美洲又或是加勒比地区的任何一个遥远、偏僻的角落都有可能以震撼的方式展现人类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