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是需要故乡的,这会是他们作品成长的沃土。阿来曾说:其实故乡也是我们自己的一个投影,写故乡,也是写我们自己。
迟子建叙及自己的写作,说过:我生命和文学的根就是冰雪根芽。在冰冷的极北之地,她始终用温情且平静的笔触,钩织着属于人世间的滴滴点点温暖。从描写夫妻最平实恩爱的《亲亲土豆》到相互依偎的两位老人的《一匹马两个人》,即便在个别长篇中有离经叛道的描写却依然让人窥见人性之幽暗,总体上给读者的感受,是她的文学叙述就像是在极寒的境地中闪烁着火苗,给人温暖和生命指向,这也构筑成属于她的文学底色。
在故事的构架上,她是一位“守正创新”者,保留原乡的根底,让三篇故事的发生地和背景,都立在了东北这片土地上,探索故事呈现形式。《东北故事集》无疑是她在悬疑这个领域中的大胆尝试。当然,所收录的三篇故事并非同一题材,“东北故事”所勾连起来的,是来自历史深处的讯息。
从《喝汤的声音》题名来看,你很难将其与掩藏在时间背后的历史勾连起来,一个小人物的悲惨家族史,是呈现在正史中一桩历史惨案的侧影。万千的家庭,具体细微的悲伤,实打实的人本身,是我们一窥历史的具体抓手。那些在课本中被高度概括甚至符号化的历史事件,投射到每一个具体的具有生命体征的个体身上,将会是怎样的反应?
这篇文字就是从历史上著名的“海兰泡惨案”的侧影中取材写作而成的,一个幸存者的叙事。这桩发生在1900年黑龙江畔的沙俄屠杀中国民众的惨案,可谓二十世纪初期整个资本主义或者西方世界都在攻城略地的情形下发生的惨剧。我们知道涉及东北的《瑷珲条约》却少有人听说“海兰泡惨案”——这场持续了二十余天的屠杀夺取5000余名中国百姓生命。作者用文学手法相当克制地再现了“海兰泡惨案”中被赶至黑龙江边屠杀的百姓,其中就包括本篇的主人公哈喇泊的祖父。喝汤的根由是哈喇泊家族的牙齿普遍不好,而牙齿普遍不好的缘由深藏着国仇家恨。这样的忧伤本能地在这一家族身上延伸,而读者在字里行间可捕捉到那种扑朔迷离的命运的气息。
《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的故事背景推至宋徽宗时期。作为宋代艺术巅峰的不二代表,宋徽宗身上有太多的光环,但属于他的时间线,或许在被掠到北境之后就戛然而止,最起码是在正史中,属于宋徽宗的时间大概结束了。作为美学造诣极高的皇帝,他政治上的陨落是其艺术上的升起,在中原帝国的陨落却在无形中把艺术的光辉带到了边疆。这个故事与历史的链接处,是宋徽宗宋钦宗被掳至五国城后发生的故事,文学异于历史的是,它给了人们想象空间。当然,艺术的实践者还得是匠人本身,在白釉黑花罐与碑桥存于今依兰这个叙事空间里,徽宗钦宗作为在中原王朝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也成了文学艺术叙述的背景。作者在历史与现实中穿越,在虚构与非虚构中腾挪,有熟悉的万物有灵叙述,也有当下的动物保护倡导,细品之下,颇有意味。
三部中篇幅最长的当数《碾压甲骨的车轮》了。与甲骨相关,让人自然而然想起了清末“甲骨四堂”之一的罗振玉。这位近代甲骨文研究的开创者与其所处的时代,成为这部中篇的书写背景,作者将甲骨与一个悬案挂钩,带着读者一路追寻失踪的丈夫,通过剥洋葱式的呈现,抽丝剥茧般去查找可能存在的答案。读惯了迟子建叙述形式的读者,或许会被她突然的“悬疑”晃了神,在第一次阅读时,我也有这样的怀疑,将历史与现实通过悬疑嫁接,在这部小说故事链条中,怕是没有起到十分的故事推进作用,就像吃惯了中餐,突然给你端来一盘西餐带来的不适感一样。待到重读之后,这种不适感降低了,关注点开始转移到内文的细节与故事的走向,品咂之后,不难发现,我们是跟着作者一步步在破解谜团的;有趣的是,当我们觉得终于柳暗花明可以抓住凶犯时,作者又轻笔一挑,让故事兜兜转转地进入峰回路转后的另一种可能——寥寥数笔之后的开放性结尾,有意无意推翻了此前所有线索的堆砌,就好像是拼积木拼到最后一步,发现还有另外一种成型的可能。所以最后一句话带给读者的感受是又气又笑,怪作者过于调皮。
三篇故事,三座小城——海兰泡、依兰(五国城)、长春,历史与现实纠葛,在故事构架中,作者的故乡范围在扩大,绵延至整个东北,就像迟子建所说的:那些隐匿在冻土深处的故事,像熔岩一样漫出底层,闪烁着,跳跃着,让我看到艺术的霞光。
她曾说,自己会写到八十岁。作为读者,就期待她文字中不断涌现的北国风光吧。
文/王小凤
来源/新民晚报
编辑/乔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