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多少事情扔到了九霄云外 只留下最最宝贝的东西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2-28 18:00

◎马拓

老刑警跟我聊天,说他过年时去看了自己曾经的师父。老头今年七十岁了,已经开始糊涂了,进门时使劲打量他半天,冲口而出:“我认识你!”但随后又没了音,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在门框里僵住。还是师娘出来解围说,嗨,这不你大徒弟嘛,快进来!

师娘白头发比师父多,腰也更驼,脑子却一点儿没退化。她刚给师父熬好了山楂水,说老头子最近便秘,不吃药,一提医院就急,所以只能哄着喝这个。

师娘安抚老伴坐下,给他套上围嘴拿了勺,怕他倒了牙,又拈了两颗冰糖放碗里,随后才摘下围裙,坐在他面前沏茶倒水行迎客之礼。

其实这些年他见师娘的次数很有限,以前师父精神头好时,过年期间都会约出来喝两盅,头几年都戴口罩,俩人就一直没见,细数过来,他上一次见老太太可能都是上世纪啦。

他对师娘最初的印象要追溯到70年代。那会儿他刚刚从警,跟着师父抓贼,有时候还会到对方家蹭饭。那会儿师娘青春靓丽,腰板溜直,头上烫着大波浪,英姿飒爽地给他们做饭。用不起煤气,甚至煤球都不好买,她就点一盏煤油汽灯炒菜。因为火候不够,饭菜总带着一股子煤油味儿,但却特别对他胃口,每次能就三大碗米饭。

80年代初,师娘怀孕了,挺着大肚子歇了假。这可愁坏了师父,家里没老人,连电话也没有,这要是冷不丁发动了咋办?想来想去,师父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带着师娘去抓贼。

他吓坏了,这不更危险了吗?师父却说,放心吧,你师娘灵着呢。

于是那一个月里,师娘就跟他们师徒二人登上了人潮拥挤的公交车。因为怀孕,师娘总会被让座,坐在座位上帮他们侦查敌情。全天下没有一个贼能发觉身边有位孕妇是警察眼线,所以师娘命中率极高,再加上和师父生来默契,他们的抓获数不跌反升。

有一次,师娘坐在窗边,眼瞅着有个扒手在乘客后面挤来蹭去,试图用小拇哥勾对方屁兜里的钱夹子。勾了好久不得手,师娘看得入神,被扒手发现。对方见她大肚隆起,料定一个“怀儿婆”不会给自己找事,反而朝她轻佻一笑,若无其事继续作案。师娘这会儿也有点儿起急,这趟车人太多了,人缝里一直找不到丈夫身影,信号传递不畅。就在这时贼已经把钱夹子偷了出来,趁着汽车到站准备下车逃脱。

师娘赶忙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寻觅到丈夫,使劲递眼色,然后准备带路抓人。这会儿她又想起被偷的男乘客还留在原地呢,万一在下车处把人抓了,没了失主指认可不行。但此时汽车已经要开门,临时跟对方解释已经来不及了,她灵机一动,使劲拍了一把男乘客屁股就往前门挤。男乘客被这么一拍,下意识地摸屁股,这才发现钱夹子丢了,不依不饶地追着她下车,随后就看到了扒手被警察掀翻在地的场面。

失主都傻眼了,偷偷问师父是哪个单位的女警察,太敬业了,我给她送锦旗!师父得意洋洋地说,她不是警察,她是我媳妇儿!

一个月后,师娘生了,母子平安,却下不来奶,又愁坏了师父。有人给师父出主意,说羊骨汤能下奶,但是得喝新鲜的。师父便每天清晨抓贼前便先跑早市去买新剔下来的羊棒骨,装一大书包,背着跟徒弟登车抓人,有时候一背就是一天。骨头太膻了,一上车乘客们集体皱眉,反倒令阴暗处的扒手们放松了警惕,谁能想到警察背着羊棒骨抓人呢?

老刑警想起都觉得好笑,那会儿他和师父抓的每一个贼,都是膻里膻气的,搞得他好久好久都不吃羊肉。

他看着师娘挂满皱纹的笑,觉得自己都恍惚回到了那段斗志昂扬的青葱岁月。师娘眼睛里的那股神依然在,亮得让人耳清目明,是一种脱离了时间和身体的躯壳的东西,让你通透之余,又觉得特别安全。

师父呢,就是在这种安全中傻乎乎地快乐着。他喝完了山楂水,又牙牙学语一般跟他们插话扯闲篇,恍若背着羊棒骨抓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天知道他还把多少事情扔到了九霄云外,只留下了当下最最宝贝的东西。

走的时候,师娘挤眉弄眼地埋怨他:瞧你,下回别再带这么多东西,我们吃不了,牙口早坏了。

他说,哎!您二老过节好呀!

你也过年好呀!

关上门,他从回忆中穿越回来,在寂静的楼道里轻轻念叨:

我说的是情人节唷……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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