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拓

听老刑警讲故事，早年间北京反扒民警抓贼，如果贼一路上都没偷到东西，就要“跟落（lào）”了，意思是跟到贼的住处，第二天摸过去接着跟，直到对方得手被抓，行话叫“接线索”。

接线索是个苦活儿，贼一般赶头班车就出门行窃，民警们天不亮就得到其家门口猫着。住得近还好，住得远民警恨不得凌晨三四点就得出门。有一年老刑警和师父遇见个贼，住中关村一胡同里，太远了，还是个笨贼，手潮得一礼拜连个钢镚都偷不下来。

给他们折腾坏了。领导就想了个辙，通过居委会在贼家不远处找了个民宅给他们当据点，可以暂时借住，起码能睡个整觉。

那家人是个三代同堂，老太太平时在家带孙子，儿子和媳妇工厂上班。小院不大，瓦房三间，屋里地儿小，他和师父只能睡小厨房。

老太太方头大耳，一头银发总是被风吹得有些潦草，脸上皱纹随着每次开口说话夸张地耸动。一眼看去是个朴实的劳动人民，又透着股饱经风霜的精明。

还有点儿人来疯。

进门第一天，她向他们隆重展示自己巴掌大的小院儿，指着一棵柿子树说：“你们看我这柿子结得不错吧？”

师徒俩仰头在光影中拍马屁：“嘿，真地道！”

刚在小厨房安顿好，老太太端着个钢铝盆推门进来，盆里装着俩冒着凉气的冻柿子，非让他们尝尝。俩人推脱不得，强颜欢笑啃冰坨子，牙倒了一片。

晚上师徒俩准备做饭，老太太又来了，问他们想吃什么，尽管说话。老哥说您别忙活啦，我们自己带了鸡蛋和挂面，且吃呢。老太太收住客套，又扒拉煤气灶上他们的食材，说，我给你们下面条，我做的鸡蛋面，华北地区头一份呐。

师徒俩拦不住，任由她发挥。她做还不行，还得俩人在旁边看着，拿着要造福人类的架势说教他们。她说鸡蛋面必须用葱炝锅，然后西红柿得去皮，烫熟捣烂，弄得像粥一样，鸡蛋也得嫩，切成蒜泥一样的丁，豁楞到汤里才能入味。

面条端出来，师父俩尝了，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儿像坐月子。

好容易捱到晚上熄灯睡觉，最吓人的来了。师徒俩躺下后，小院里万籁俱寂。师父没一会儿就打上了酣，老哥身上就盖了件军大衣，忽冷忽热的毫无困意。不多会儿他听见门口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本以为是谁出来上茅房或者闹了耗子，结果半天都不消停，而且越细听就越明显。

老哥当年是队里骨干，惊险场面也经历过一些，可当时那种陌生环境中诡异的恐惧感就像钝刀子割肉，至今让他记忆犹新。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爬起来趴在门口仔细听，依稀听见有人在大口呼吸。

他吓得汗毛倒立，寻思难道被嫌疑人反侦查了？于是壮着胆小声问：“谁？”

门外趿趿拉拉一阵脚步声远去，老哥赶紧拉开门，看见正是披着棉猴的老太太的背影，正匆匆忙忙往堂屋逃。头发被风吹得跟黑山老妖似的。

师父也醒了，问他在干吗。老哥照实说了，苦着脸看师父：“师父，我想回单位睡。”

“赶紧躺下！你理她呢。”就是这么一个成精似的老太太，陪他们度过整整三天。

三天里，师徒俩白天跟贼，晚上回到小厨房吃饭睡觉。老太太哄孙子睡着了，没事就过来找他们说话。一会儿掀开锅盖看他们吃的什么，一会儿又跟他们打听抓贼的新鲜事儿，重点还是吹牛，吹自己年轻时多么干练，多么能跟婆婆斗智斗勇，培养的儿子多优秀，儿媳妇多么百依百顺。

师徒俩不是瞎子，她的那个儿子回到家后跟她都说不上三句话，儿媳妇也是下班就奔儿子去，几天里老太太在堂屋里说的话都没小厨房里说的十分之一多。

有一回聊上道了，师父说：“您也挺不容易的，一人挑着一家子的事儿。”

老太太前一秒还点头呢，后一秒马上疾言厉色：“我有什么不容易的？倒是你们，可怜见的，为挣这几个钱家都着不了！”

第四天，贼抓到了，傍晚师徒俩回小院收拾东西。他们把小厨房好好拾掇了一番，甚至还用肥皂水把满是油腻的窗户给擦了，又留下仨没吃的鸡蛋。这期间老太太一直没现身，师徒俩还奇怪呢，走到院里一看，好家伙，老人家正架着梯子在摘柿子。虽颤颤巍巍，但表情凶狠，手到擒来，利落劲儿一点儿不亚于他们抓贼。

“给你们挑点儿没熟的，放一礼拜再吃，要不太涩！”

师父说行，您悠着点儿！

趁老太太继续忙活，师父带着老哥悄悄退出了院子。老哥当时想，终于走了，以后再也不想来了！

时间一年又一年过去，老哥成了家，学会了做饭和洗衣服，不多久又有了娃。再路过中关村，那边已经拆得面目全非，街上全是大坑和推土机。他会给儿子讲，原先啊，这儿住一老太太，把你爹我折腾得够够的！

孩子冒着鼻涕泡傻笑，他也跟着笑，一起笑那个当年窘迫又无奈的自己。

有天晚上媳妇孩子睡了，他忽然想起可能忘了拧紧煤气罐了，要是煤气泄漏就麻烦了，赶紧来到厨房检查，又使劲闻闻有没有漏出的煤气。

闻着闻着，他忽然怔住了，这感觉怎么有点儿熟悉？随后想起了那年住在小院里的晚上。

媳妇起夜见他不在，找了半天发现他在厨房。屋子里黑黢黢静得怕人，他整个人就跟雕塑似的半天一动不动。

“撒癔症呢你？”

“我想吃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