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摄影的世界,是一个很自然的状态。我哥哥是一名摄影师, 很早就自立门户,创立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在家里,我是最小的,一直跟着他尝试的步伐,因为他解决了一个长久的问题,就是义无反顾地主动找寻自己的路。校园时代的我,一直困在自我的空间,不被人认可的感觉折磨着我,总是与这个我渴望亲近的世界产生距离。我想急速地打破它,摄影成为我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站在旁边观察的一张门票,可以偷偷窥视我所感兴趣的人们是怎么在那个地方生活与发光的。我渐渐开始产生对摄影的兴趣,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等候着某种情绪的酝酿与触发。我收集着可能收藏的一切,情绪偷偷隐藏其中。我很乐意于此,因为我不敢面对一切有可能的不顺畅, 不能忍受自己遭到拒绝,而摄影可以使原本毫无关系的事物建立起联系。一个单方面的世界在我心中产生,我可以通过这张门票遨游天际,不会受到其他世界价值的干扰;可以在一个弱小的自我之中找到真理。
哥哥送给我的一台照相机,开始成为我自豪的一种象征。我于绘画的探索以外,开始了另一场漫长的征战,从此,摄影与绘画成为自己通往创造的两扇闸门。然而,那一台富有纪念价值的照相机很快被弄丢了,我的莽撞使我不能成为像哥哥一样细腻、成功的人,我总是不能集中精神去思考与准备,很多想法都是突然而来且无法长久维持在一个定点上。我总是不断追寻着不同的东西,但那个时候我根本不太清楚什么是自我的艺术,痛恨自己没有清晰的思路,处在一种十分惭愧的自我困惑中。没有踏上真正的艺术之路,在俗气与商业的观念中挣扎。我的早期摄影,都是围绕着我的经验而成长的,我喜欢看到与自己在现实世界中所见的不一样的世界,能在照相机这种冰冷的机器前面探究,觉得不可思议。那时候,我心中总是有一些预先储存的形象,好像要制造一种经典的视觉,每一张摄影作品都希望可以突破严谨的构图要求, 找寻奇异的角度,却仍然保持严格的平衡。那一瞬间,浑然天成,但又不拘小节。
作品可以既充满生活的细节又生机盎然,好像包含着某种时间的秘密。当时,我同时拥有两个机会,一个是进入刚开设的香港理工学院高级摄影专业,学院的教师有非常多外来的与真正的摄影从业者,这个机会很难得,但是我仍然不务正业地参与了当年电影《英雄本色》的拍摄。记得那时候每一位同学都富有创造的精神,我们的毕业展览充满了张力:有的同学发明了一台11 寸×14 寸的大型底片摄影机,拍摄作品的品质有一种独特的肌理与质感;有的同学使用了最新的徕卡,拍摄出非常细腻、层次饱满的抽象摄影作品;还有的同学开始尝试立体摄影,透过特别的眼镜,看到两张照片的新效果,并且用摄影纪实叙事的方式来呈现连续摄影的系列作品。而我则制作了一件大型的装置雕塑作品,是围绕主题展开的摄影组合,用立体与平面相结合的方式,做了一个厚度约10 厘米的大画框,照片被以拼贴的模式嵌入一个立体的空间,好像一件集合的艺术作品,成为整个展览的焦点。自己经常与同学一起参加公开的大赛,不管是摄影还是绘画,都十分热闹,有不少可以被推荐到国外大型展览的机会。在当时的摄影世界之中,有一个同学跟我非常有默契,他的独特之处在于,每年才拍一两张照片,拍摄得十分缓慢,但是他每天拿着相机。后来我在纽约拍电影的时候,再次碰到他,他在美国一位著名摄影师门下工作, 他能只用一盏灯,透过各种折射反光光源,制造出非常复杂的光谱体系,并都以8 寸×10 寸的底片完成。在他的影楼里,我觉得我必须回到属于我的地方,成为最好的摄影师。另外一个机会来自资深电影人卢玉莹,我接手了她当时还在执行的人物拍摄与写作,开始了我奔走于片场之间的隐形生活。那段时期,拍摄了周润发、张国荣、张曼玉、梅艳芳等演员的早期形象,开启了我不一样的摄影风格,慢慢形成了自己早期摄影的脉络。
经过了第一轮的探索,自己在香港仍然没有找到非常好的发展出路。那个时候,我对全世界充满好奇,于是自创了一套学习的方法,在充实自我的同时,不断观看各个国家的电影,听国际音乐,试图为自己打出一片天而做好准备。因此,我停不下来。年轻时痛苦挣扎,也不可能得到太多人的支持,好像陷入一个早已有结论的困局之中,僵死在平凡里。文化和艺术需要真正的艺术家去找寻它们的价值。国外的多元氛围与创造的深度贯穿着我的青年生活,因此,我决定拿起相机,去拍摄这个神秘的世界,去贯通我的精神思想,把一切归纳到我的影像世界里,让它成为我世界的一部分。
当自己处在苦于无法达成心愿的窘境之时,在一天早晨,看到了妈妈放在桌子上的2 万多块现金,虽然无法让我畅游欧洲各国,却可以在最低限度,实现我的愿望,拉近了与那个文化丰厚的欧洲的神秘距离,我可以初次面对面地到达这一文化的核心,用身体与精神去见证它的存在。那时候,我在欧洲拍摄了无数照片,它们像倒影一样呈现我梦中的真实。白天参观各种珍奇的博物馆,晚上睡在火车站的过道,经历了从英语不太好而很少交流到开始可以主动跟陌生的路人交谈并成为朋友。这趟欧洲的生活经历与我的内在旅程,使自己可以更加专注眼前的事物,在陌生的世界,看到更真实的自我影像——一个孤独游离的灵魂,寻找一个永不存在的故地。即便走遍千山万水,现实的景象都差不多,只是一场真实的梦幻。但在摄影的世界里,自己看到了这辈子都不曾离开的邂逅,如今看来,这些影像已经超越时间,不断循环地谱写着我未来时间的内容。好像我只站在原地不动,就能飞越世界的不同维度;时间的隔离空间,也被一一打开,在重复着循环的曼陀罗。
到了今天,我仍认为摄影不是单一的存在,不会把它孤立起来欣赏。对我来讲,我把它放置在一个人类变动的大范围与自我审视的历史脉络中。不管是对于个人,还是不同种族背景的群体,摄影的确把人类真实存在的影像重新抽离出了人间。之前人像绘画的精神,成为一种可以被观看且没有时间限制的遗传物。因此,我们有机会客观地审视自己,不受时间的限制,比较不同时间的自我的细微区别。我们开始对自我不存在的证据产生了兴趣,开始想象不同于真实自我的个体, 创造一个更完美的想象, 并通过摄影不断走向虚拟的过渡,促进虚拟世界的发展。
人类曾经相信摄影的真实性,摄影迎来了黄金时期。从1839 年法国达盖尔(Daguerre)发明摄影术之后,伴随着工业革命,未来世界呈现出一片爆炸性的光明。摄影从贵族之间的流传,发展到普罗大众的应用,它迅速地凭借现代性的符号,成为现代文明的一大突破,也是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底色。它记录着全世界局势的变化,强调了西方的主导色彩。一个多世纪以来,摄影使人的视觉从精神的内在过渡到影像与现实主义的影响,并更加强调可见的规律。有一段时间,我曾不断研究影像的源头,正经地观看影像所呈现的真实性——一列火车朝着这边全速开过来,使我们产生了惶恐与急速避险的反应,然后我们慢慢适应现实中极速的物理变化,开始沉迷于那种刺激却没有危险性的快感。这是影像虚拟世界的开始。
在这种心态下,我们继承了绘画时代非真实感所塑造的真实,并且带着早期现代主义的乐观心态,创作出非常多的形象;而摄影记录的真实瞬间,却局限在角度与时间里,因此它将表达瞬间的影像的局限性给隐藏了起来,成为一种真实细节的代表性,并掌握了现实的形。对摄影的平面性的解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影响着我,因此,我对影像的实时性进行了另外一种维度的思考——影像是带着诗意而被创作者选择的。通过影像与空间细腻的直觉而产生的二度空间,摄影成为另外一种可见的诗,成为永恒的艺术。然而,摄影隐藏的外化的宇宙奇观,融汇在现实可见的世界之中。瞬间的光影与现实所形成的种种形态,在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形成了一种形象的节奏,穿梭在不同的文化之中。摄影可以通过视觉探索这种真实的流动,以及客观存在的宇宙与人类精神内在世界的存录。
关于存在,我们会想到纪实摄影,它对之前的世界拥有非常丰厚的视觉证据,并在我们自身不能到达且时间无法共存的空间里,产生了可以阅读的时间内容。我们经过对比与想象,增加了对于时间循环的认知。早期摄影师有着强烈的对自然界、人文世界的纪实精神。可能是出于殖民的原因,摄影师曾十分科学化地“组织”了各地人民的形象,比如,曾出现大量平民百姓与在今天看起来身穿奇装异服的原始族人,一起站在一块灰色幕布前,一字排开。摄影成功地成为一种最便捷的记录方式,也是人类的装扮与身份的记忆。通过这些照片,我们重新认识了自己民族与其他民族在久远的历史中残留在影像里的细节,后来这种拍摄方法得到广泛应用,形成了更通俗的影楼文化。
起初,人类开始把发生过的事情都记录在绳子上;后来,也有民族将文字记存在占卜的龟甲上。当你进一步接近所有历史事件的时候,会发现其中有非常复杂的对应关系,只有一部分内容被史册记录。而所有记录的方法都带着一种节奏,对我来说,这是纪实摄影中隐藏的最有趣的内容——它藏着人类最理想的状态、最深刻的恐惧、最游离的真理。
说到我最喜欢的摄影师,可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黛安·阿勃丝(Diane Arbus),她的出现,充实了整个摄影史。在她的摄影中,人物与镜头产生了新的距离,戳中了某种神经,打破了我们一直认为万无一失的安全世界。关于此,最深刻的印象来自我之前的经历。在一个午后,当时我还在念书,接到一件差事——在一所智障儿童幼稚园的墙壁上画出有趣的图画。我一个人完成了整条巷子的所有绘图,一整天工作下来,疲惫不堪。当慢慢走到幼稚园中庭的楼梯间时,才发觉自己忽然身处于一众小孩中间。我看着他们的脸,心中突然一冷:他们的模样全都偏离正常,产生了一种迷离的状态。我一时间回不过神来,一种异样感袭来。那种陌生的感觉,记忆犹新,并让我有身处孤独世界的无人感。当我看到黛安·阿勃丝拍的照片时,感同身受,并震撼于她对异质人群的怜悯。在貌似反映日常世界的照片中,她离开了这个维度,拉出了有时候大到无法丈量的陌生距离。自以为是的人间,互相哄骗着一个神话,却没能找到真实对话的可能。像冰封的瞬间,一切有如被绑架,不能动弹。她用极度热情又孤绝的眼神看着世界,让我真正理解到摄影的真实面貌。
一个快速转变的摄影发展时期到来了——私摄影从南·戈尔丁(Nan Goldin)的世界中拉开了序幕。在一轮影响深远的私摄影风潮里,真实的生命又一次在摄影世界中显示力量。此时,摄影已经成为一种贴近生活、切入人间真相的情感世界的自述。特瑞·琼斯(Terry Jones)也在i-D 杂志上改变了摄影作风,形成了一种更直接记录生活的纪实摄影风格。而沃尔夫冈·提尔曼斯(Wolfgang Tillmans)成功地将纪实摄影提升到另外一个境界。在这种影响下,日本摄影也开始出现了新的气象:荒木经惟继续成为时代的焦点, 森山大道的世界也慢慢深入民心。
接下来,数码摄影出现了。我曾经历了一段非常漫长且无目的的拍照时期,拿着一台小相机,每天都在不断地拍摄周围发生的事情。不讲求构图,只讲求直接感觉。当时的心态是跳出了摄影,只把它当成日常记录生活的方式。这种不间断的拍摄,使我的摄影策展人马克·霍本(Mark Holborn)认为我是一个无法停止拍摄的人。这期间,自己形成了多种多样的拍摄风格。当第一次要为我做展览时,数万张照片摆在他面前,他细细地分类,挑出不同风格的照片。最终,挑选出某种特定的照片,它们一直吸引着我们,呈现出我一直主张的时间理论的某种状态,即影像与时间的关系、内在与外在的影像所隐藏的细腻情感。
2007 年,我在今日美术馆举办了第一场个人艺术展, 展品包括我的某些重要摄影作品。其实,我一直在思考,拥有这么多年的摄影经验,自己是否能成为独立的艺术摄影家。我与策展人凯伦·史密斯(Karen Smith)共同选择了一些摄影作品,这些作品展示出既在现实里又在现实外的角度——寂静幻象,追求高于现实的存在世界,并试图深入内在的维度去了解时间,犹如在雕刻时光。
我一直十分沉迷于对时间维度的探索,深深感觉到时间是一种多维的存在与流动。围绕着我的想象与创造,时间维度不断产生出影像,在现实生活的记录中,也在某种创造间的转换中。我试图从生活里不断抽取某种局部,以达成抽象的时间意义。而时间是一个复杂的网络,有虚有实,分成内在时间与外在时间。内在时间无时间限制,外在时间即物理空间及由其所产生的理性空间,如物理科学。摄影不只是记录了物理科学的部分,它其实是通过人类的心理时间完成的,因此才能包容那么多不同才能的摄影师,通过各种不同维度的探索,对影像产生无穷无尽的穿透力。探索时间的秘密,让摄影变成一条穿透时间的通道,它记录的不只是片刻的时间,也是时间的深度。
在我个人的经验里,自己永远追寻着某种可能性,即在一个多维平衡的时间里,每分每秒都可以改变航道,并进入不同的领域探索。摄影可以让我实现“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目的——毫无限制地在我的时间流里找寻影像。我最关心的是,一个人如何存在于他的世界里;他的心灵世界跟现实世界的反照,又是如何经年累月地谱写着人类历史,甚至追溯心灵的源头。这个循环往复的动力好像一直贯穿在我的创作生涯里,使我追求着一种深邃的时间状态。
从人的主体维度到非人的主体维度,一种无时间的存在,就有如用一个天使的眼睛去看整个世界,此时会出现原形的不断再生与交错,好像一棵曼陀罗的循环。那里的中轴不变,寂静可以让人感受到世界在流动与变化。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就是时间消失之点。在观看一张新照片时,每个人都需要动用所有的记忆与经历,重新阅读所拥有的时间的遗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领会眼前这个影像的意义。
当我在拍摄人像时,我发现所拍摄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在拍一些从我出生至今,每天碰到的不同的人脸。我们在观看一张人像作品时,所看到的恰恰不是照片中的这个人,而是我们动用了脑子里所有对人脸的记忆去辨认。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一切的辨认能力都要通过经验与记忆,因此,每当我们的目光集中在一个点上的时候,它所反映的就是世界的全部,无一遗漏。经过众多摄影师的尝试,摄影实现了对新的原型的研究,它被动记录的功能被演变成一种主动的创造力,去探索未知的世界。摄影师在进行中开创时间,而不是记录即时逝去的所有;而摄影则有如在一场现实与真相之间的时间旅行中,深深地体会着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