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鸣(剧作家)
朋友让我写点东西,第一个冲上脑门的念头就是,我这个老人也许应该回忆一下“遗憾人生”了。
在我眼里,遗憾虽然不是我们无数追求中的一个,但总是会像影子陪伴左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遗憾听起来似乎很不顺耳但又绝对正常,遗憾仅仅只是某种感叹而已。
我想,既然人很难跳出自己的阴影,就去积极接受并尽量努力。在躺椅上为过去的种种遗憾悲哀或再遗憾再悲哀, 遗憾只会越来越多。滚雪球的游戏甚至会变得非常可怕。
“跳不出自己的阴影”,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它本是德语中一句成语。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一天在排练场看《三姐妹》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个成语,发现导演完全没有理解其实这才是这个剧的根本含义。
看过国内外不少《三姐妹》的版本,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版本都是要展现三姐妹的困惑、苦恼、愤慨甚至生命中的不平,以博得观众的同情。观众会被舞台上呈现的白桦林感动得稀里哗啦,似乎那些树优美的姿态是对不能挺胸的三姐妹的讽刺。可见浪漫主义的影响真是无比深远,其痕迹也很难去掉——这可能是导演们的通病,在他们眼里治愈心灵必须通过感动,而不是触动理性并加持理性。
契诃夫的《三姐妹》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故事。莫斯科的军人调防别处甚至是到偏远的地方,应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随军人迁徙的家属被留在了偏远的地方也应该是常态。剧本中,三姐妹的生活重心就是怀念过去。这种习以为常的怀念本来就像是“长效磺胺”(一种药),起到一定的治愈效果,但只要放大或夸大,也会立即成灾。舞台必须避免浪漫化,才能贴近生活,而唯一可能避免浪漫化的手段就是把剧本拉到地面。
三姐妹苦闷的真正来源不是失去故乡,而是没有能力创建新的生命之地。她们总希望用对过去的回忆来弥补失去,而不是通过克服回忆来建立新生活。如果我们在生活中遇到喋喋不休缅怀过去的人,我们多半会觉得这类人很可笑,但为什么却能被舞台上的幻觉所控制呢?归根结蒂,生活在幻想中总是比较舒服,而且谁又愿意让自己横生烦恼呢?
我们和三姐妹一样,一不了解自己的阴影,二也无法跳出自己的阴影。了解自己的阴影就是要对自我意识有个理性的判断。我们可以以三姐妹为例,在她们的嫂子娜塔莎跨进家门以前,她们回忆的吟唱还能起到效果,但在外来客变成主子的情况下,再高贵的她们也会成为庸俗的牺牲品,她们的回忆会变成“挽歌”,变成他人眼中的笑柄,这才是真正的喜剧。
跳出阴影比认识阴影似乎更加难以实现,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当大姐奥尔加告诉依莲娜,男爵在决斗中丧命的那一刻,如果她们都开始清醒,机会是有的。绝望的下一刻很可能会是真正的希望。
在我的戏剧生涯中,遇到最大的遗憾是不能领会作者的真正意图。好在我喜欢继续琢磨,不停地向自己发问,我不是要刻意地克服遗憾,但这一习惯有时会把我的“遗憾人生”变成一种享乐。
2023.10.17
供图/李健鸣
编辑/韩世容